2017年3月13日是个晴朗的礼拜一,这天早上9点半,我收到了一封来自朴树先生的邮件。
他在邮件开头解释说,头天晚上看了我朋友圈转发的一篇文章,很喜欢,于是就上了那个公众号,不承想,竟然找到一篇写他的文章,“全是各种挤对”。他试着给这篇文章留言,但是没留上。于是,他把这篇文章和他想说的话都写在邮件里,发给了我。
“没准采访能用上。”他写道。
这篇文章并不长,不过几百字,不到一分钟就能读完。说真的,它并不刻薄,在我看来,也不算“全是各种挤对”。作者虽然“不喜欢他,看见他就烦”,但又表示“他也不容易”。文章评价了他去年底发布的新歌《达尼亚》,似乎既不那么喜欢,也不那么讨厌。
不过,有点刺眼的是这么一句话:“毕竟趣味和能力就那样了。”
这句话像平静海面上高高凸起的一块尖利礁石,划到了朴树的皮肤。他被刺痛了。这句话直戳他14年来心头悬吊的最大恐惧——这个叫作朴树的人,江郎才尽了吗?
夜深了,但他难以入睡,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我就是朴树。这些年来,我很努力,起码在某些方面。才尽没尽我不知道,至少我还愿意不计代价做这件事。尊重所有观点。接受一小部分。不想争论,只想说一句,居高临下并不是一种高级的态度。那只能看到某一部分。肤浅得很。”
这封邮件来得突然。当时,我认识朴树才刚刚一个月,见过两次面,前后聊过六七个钟头。他是歌手,我是记者,我们并非相知已久的老友,但他还是写了这封邮件,流露的是他的真诚、脆弱、孤独和不服。
这时候,距离他的12场巡回演唱会还有整整一个半月。这是已经一再延期的演出,而且按照原计划,他需要在4月30号演出开始之前做完新唱片,并且在演出中演唱七首新歌。出道21年,这是他的第三张专辑。距离上一张《生如夏花》,已经14年过去了。
14年之后,发令枪高举,选手却仍在黑暗中徘徊。半个月前,他终于完成了所有音乐部分的录制,但歌词迟迟写不出来,所有录唱、后期缩混和封面设计都无法启动。他活活像个死囚,缩在希望的牢笼里,在焦虑中迎接子弹的到来。他压力巨大,一筹莫展,心烦意乱,一点也没有办法保持专注,甚至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还花时间回味负面评价给他带来的痛苦。
也许是过去14年的时光流逝让他心有余悸。从30岁到44岁,中间看似一片空白,无所作为,但暗涌、混乱和成长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他从一个特别黑暗的地方回来,甚至想过死亡和出家,因此,他需要一再地重新鼓起勇气。
头天晚上,他出门散步,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他是一个习惯沉溺在乱麻一样的思绪里等待灵感出现的人。有那么一刻,他突然想到了《心经》里的句子:“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无明,亦无无明尽……”
他好像感到舒服了一点。
后来,他在微信里给我留言说:“往前走的每一步都是痛的。想起禅宗各种公案,禅师们了悟见性前,都崩溃到极限,所以就这样吧。自觉。要做自己,再笃定些。”
就这样,他又度过了一个夜晚。14年里,有5000多个夜晚,其中绝大多数都不比这一个更轻松。
天终于亮了。这个早晨,北京阳光明媚,刚刚度过了周末和严冬的人们正忙着赶路上班。这时候,窝在顺义郊区某个别墅房间里的朴树先生,抽着烟,发着愁,闷闷不乐。他不会想到,五个礼拜之后,这七首新歌竟然真的全部写完又录完了。
他一直不相信自己能够做到。
《清白之年》。
《空帆船》。
《狗屁青春》。
The Fear in My Heart.
Never Knows Tomorrow.
Forever Young.(1999年New Boy的舞曲版)
另外,还有一首目前仍然处于保密状态。
这就是说,演唱会即将顺利开幕。加上之前发布过的《平凡之路》《在木星》《好好地》和《达尼亚》,一共11首歌,折磨他三年之久的新专辑也完工在望。
或者说,他中断了14年之久的音乐生涯,终于出现了重生的一丝曙光。
久别重逢,快了。
我所认识的朴树先生,确实像一棵树。他孤独,执拗,格格不入。他的天性确实是脆弱敏感的,甚至对于自己所经历的痛苦会表现出某种病态的、夸张的依赖。下意识里,他可能期待这种痛感的刺激,能够催生出下一次创作灵感的到来。不过,他毕竟也是一个44岁的中年人了,还有些时刻,会从痛苦的游泳池里爬出来,把身上的水抖干,恢复理性。
就在不久之前,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聊到新专辑和复出,他说过这样的话——
“我不知道现在这条弯路有多弯,但即使我走再远的弯路,人还是会回来的。我觉得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他还是会回归他命中注定的那条路。我就是这么坚信的,毫无道理。”
他的道路,毫无疑问,是音乐。他恨过音乐,他害怕音乐带来的折磨,他失去所有自信,他想要逃到酒吧、球场和青海的深山里去,他以为佛教、灵修和中医就能帮助他解决所有问题——但最终,他得回来。
2017年4月30日,这不是朴树的机会,这是朴树的命运。这是一个拥有天赋者的精神危机和通向自身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