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和李安一起吃了顿饭。
几年不见,李安看起来竟然已经是个老头儿了。他的头发变得花白,他的背佝偻着,就连他的面部肌肉也开始往下走,这让他即使在笑的时候,也总有一种马上要哭出来的神情,叫人若有所动。
也对,李安都62岁了,怎能不老——连我都不再年轻了。
当年第一次看《卧虎藏龙》,我还不到20岁,除了觉得美,什么也不懂。但后来的十几年里,每一次重看,都能看到之前从未发现的新东西。《卧虎藏龙》就是个大千世界,里面什么都有。尤其玉娇龙,小时候以为她纵身一跃是在偿罪,后来才领会到,她根本不是一个真实的人物,而是一种无法实现又心向往之的生活理想。李安在她身上多有寄托,她往下跳,其实是飞,升华了。
去年夏天,看了《刺客聂隐娘》,去台北采访了侯孝贤,就又把《卧虎藏龙》找出来看。聂隐娘和玉娇龙,都出身官宦人家,都一身武艺,都不驯服,但两个人物的质地完全不同。隐娘从小遭遇不幸,身世坎坷,她的逃离和反叛有其世俗的逻辑,是对命运的反抗。但玉娇龙,她从未身遭不幸,但她,他妈的就是不爽极了。
玉娇龙走得更远。师父要她永远追随,不要。大儒要收她为徒,不要。父亲要她嫁入豪门,不要。她不愿服从所有这些秩序,通通不要。但她又不可能和罗小虎真去那自由天地,因为她不是那样长大的,那不是她的世界。最后,天地之大,竟然无处可去。她往悬崖下一跳,就是叛逆到淋漓尽致,死无葬身之地。她说,她要的就是个自由自在,但她发现活着就是不自由的,所以她宁可不活,也不妥协。
她姓玉,音同“欲”,又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意思。
侯孝贤跟我说,聂隐娘就是现代性。那么,玉娇龙简直就是后现代性。她根本就是女版的詹姆斯·迪恩,摇滚得很。这种无因的反抗,有存在主义的味道,接近命运的本质。侯导18年磨一剑,但李安大成若缺,不拘一格,无话可说。
俗话说,不怕怒目金刚,就怕眯眼菩萨。别看侯导一张刀削斧刻的脸,李安一副菩萨相,陈文茜一问起来,他还要卖卖萌,但其实他比侯孝贤还要狠得多。侯导好歹让隐娘活,还给她留了一个磨镜少年,说是“一个人,没有同类”,但还是很不忍心地给了条路走。但李安呢,他把这个梦戳破,玉娇龙那才是真的孤绝,那才是真的“一个人,没有同类”。
《卧虎藏龙》之后,李安又拍了6部电影。他一次次地讲人的孤绝的故事,更湿润,更温厚,更老到,也更狠辣。
第一次觉得李安可怕,是看《色戒》。这部电影,反反复复看,也忘了有五六遍还是七八遍。觉得害怕,不是那十分钟的床戏,而是因为电影里彻头彻尾的虚无——爱情是荒谬的,友情是虚伪的,亲情是荒芜的,国家是四分五裂的,革命是似是而非的……只有性爱的快乐是真实的,而这唯一的真实恰恰又是不可说的。
这个女人,她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废墟里。
李安真狠啊。他把张爱玲几十年涂涂改改写了又藏的东西,一五一十都拍出来了,而且拍得毫不手软,如同跟随王佳芝坠入了那个神秘的潜意识的深渊,无法得救。亲情、友情、爱情、信仰、理想……人活着要倚赖的几乎所有重大系统,他一一下手,拆解个遍。
但李安又不是张爱玲。最后王佳芝从珠宝店里出来,失魂落魄,遇到个拿着风车的快活车夫。注意看,车夫背后的号衣编号是1023——这是李安的生日。王佳芝,不,张爱玲,她的人生实在太绝望了,李安忍不住要在她的临死关头幻化成天使,给她一点温存和希望。
如果你注意听的话,《色戒》的原声大碟里,这一段配乐的名字就叫作The Angel。这张CD里,还有一段旋律,是勃拉姆斯晚年最著名的间奏曲Op118。那一年,勃拉姆斯60岁,他最爱的姐姐去世了,老师舒曼也死了,人生即将走到尽头。他在贫病中写下这支曲子,以欢快的旋律开头,但越来越多的欲说还休、悲欣交集,好像早已知道结局,剧本已经写好。3年之后,勃拉姆斯与世长辞。
《色戒》,与其叫“色戒”,不如叫“生死”。这是非常本质的追问。李安说,这部电影是他有生以来拍得最痛苦的一部,至今不敢重看。当时,他甚至在崩溃中远赴法罗岛,求见英格玛·伯格曼,见面大哭。这个瑞典老人,从《野草莓》到《第七封印》,他拍了一辈子关于生、死和怀疑的电影,到了88岁的时候,他自然懂得李安在哭什么。一年之后,伯格曼去世了。
这就是李安的魅力。人人觉得他是个呆萌害羞的老好人,但那不过是他的皮相,他的教养,他的保护色。他把他最强烈的激情和最深刻的温柔,全都给了他的电影,在那个世界里,他做得一回玉娇龙,剥皮见骨,忽生忽死,半佛半魔。玉娇龙做的是江湖梦,李安做的是电影梦。他们都只在梦中才能做自己,梦一醒来,人就不能再是那个样子——就好像没人能够接受绿巨人变身之后的样子,虽然暴力和愤怒也是真实的他,但人们只认同他温和、安静、没有攻击性的样子。做梦总有一天会醒,醒过来会像浩克和玉娇龙一样无处可去,但好在李安不只自己做梦,他又用自己的梦,给他人造梦,循环往复,以至无穷。
说白了,李安拍的从来就不是年轻的电影,它们一部比一部温柔,一部比一部深沉,一部比一部复杂。所以,我总暗暗觉得,他应该长得更老一点,才能配得上这些智慧。长得青春洋溢的人,拍不出《色戒》和《卧虎藏龙》。如果李安是那种长相,反倒不像样。看看伯格曼的脸,再看看李安的脸,岁月在人的脸上和人的心上刻画出来的痕迹,理应是一样的,而电影像一盏魔灯,它把这两种痕迹同时显影在银幕上,这就叫作“雕刻时光”。
这么多年过去了,李安真的和他的电影长得越来越像,我则因为喜爱他的电影,对他这个人产生了许多类似“理想父亲”的投射。我当然知道,这未必是真实的李安,但你总会有种幻觉,似乎你所有的困惑和脆弱在他这里都是可以被接纳的。
眼下,这样的一个人,他就坐在你对面,用这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注视着你,让你立刻就不假思索地决定,要给他所有的信任,向他倾诉所有的秘密。
但这一天,我是个记者。我要做的,是问出李安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