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的小学是分校,只有一到三年级各一个班,四年级之后就得走一小时的路到山下的本校上课。
也许太偏远了,所以除了专带一年级的老师因为一家人就住在村子里,因此始终没走之外,二年级和三年级的老师好像一直来来去去。最久的一年,短的一学期,甚至还有一个女老师报到那天哭着爬上山,第二天请病假,说是一双脚全起水泡,接着就落跑,起水泡的脚怎么走下山……没有人知道!
唯一待过一年的那个,老实说,除了我们那里,大概也没人要。
他讲话乡音重,大家有听没有懂,迟到早退是小事,课上到一半还可以把卖猪肉的叫进教室,挑肥拣瘦、讨价还价,好像自己吃什么比教孩子什么还重要。
所以,听说那个真正师范毕业、长相又斯文的年轻人竟然肯上山报到,当我们三年级这班的老师时,村子里的人都觉得我们出运了,因为山上总算来了一个像样的老师。
第一堂课他就跟我们说虽然我们是乡下的孩子,但他有把握把我们教得像城市的孩子一样,有礼貌、有规矩,不会土里土气。
他觉得我们的国语都讲得太烂了,所以虽然已经三年级,我们都得再学一次ㄅㄆㄇ,该卷舌的一定要卷舌,不管问问题还是报告什么事,只要发音不标准的,他都会要我们重复讲一次,讲到合他的意;这还没关系,最受不了的是他经常骂我们“猪”,而且是“一群猪”。
憨贵是我们班上最后一名,脑袋不灵光反应比较慢,有一天课上到一半,他忽然举手说:“报告老师,我要上厕所。”
他讲话本来就不清楚,更甭说要他搞清楚哪个字要卷舌。当老师要他再讲一遍的时候,我们都忍不住笑出来,因为他干脆从头到尾每个字都卷着舌头讲;但是,当他重复到第六遍时,我们已经笑不出来了,因为我们都听到他拉肚子的声音,而且臭味扑鼻,但老师还是坚决要他重复说,一遍又一遍,直到我们都和憨贵哭成一团。
“猪就是猪!分不清ㄓ彳ㄕ,到处乱拉屎!”老师最后指着憨贵说。
不过憨贵真的是憨到死,所有人都知道老师看他不顺眼,只有他自己搞不清楚。
有一天老师讲到蝙蝠,说蝙蝠可以发出音波,因此即便是夜晚,怎么飞也不会撞到树、撞到墙。憨贵忽然举手笑眯眯地说:“报告老师,蝙蝠会撞到竹竿。”
我们听到老师冷冷地说:“我上课的时候,猪,不要讲话。”
没想到憨贵还是认真地说:“蝙蝠真的会撞到竹竿。”
我们替他捏了一把冷汗,没想到老师却只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如果蝙蝠会撞到竹竿,老师就跟你一样……是一条笨猪!”
那天晚上写完功课之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做一件事,于是就扛着晾衣服的竹竿,走到路尾经常有蝙蝠飞掠的空地去;没想到才一走近,发现好几个同学早已经在那里用力晃动着竖在地上的竹竿,竿尾快速地搅动空气,发出有如疾风吹过一般咻咻咻咻的声音。
已经忙得一脸汗水的他们看到我,纷纷用非常夸张的卷舌音说:“赶快多打几ㄓㄨ蝙蝠!”“让老ㄕㄨㄓㄨ道憨贵不是猪!”“让老ㄕㄨㄓㄨ道蝙蝠会撞竹子!”“让老ㄕㄨ真的变成一ㄓㄨ猪!”
老师不知道,用这种方法打蝙蝠是这个村子里的孩子早就已经玩到不想玩的游戏。
第二天早上老师走出宿舍时,应该有看到十几只死蝙蝠躺在他门口才对,但奇怪的是,他始终没提这件事,不过,直到半年后他离职,我们确定的是再也没听他骂过谁是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