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有意还是凑巧,那对父子总让人觉得是宁愿远离人群而活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
我们的村子坐落在山谷中,绝大多数的房子都盖在山坡的向阳面,而他们却挑了对面那个要到中午过后才晒得到太阳的山坳里。
孩子的年纪好像跟我差不多,但我已经三年级了,他却还没上学,老看到他带着一群五颜六色的狗在对面的山上游荡着。他长得跟他父亲很不像,父亲黑,他白,父亲的脸孔看起来粗犷冷酷,他却细致柔和。
也许长相差异大,所以有关这孩子的来历闲话就多,比较被“肯定”的说法是:宜兰那边一个年轻的女老师跟外省的军人有了孩子,老师的父亲是乡长,他坚决反对这段感情,于是骗人家说女儿要到台北进修,却把她带到顶双溪的亲戚家住了几个月,把小孩生下来,然后给了一个正在附近帮人家垦山的罗汉脚一大笔钱,要他把那小孩“处理一下”。
罗汉脚看小孩可怜也可爱,最后就把他当自己的孩子,带着他离开顶双溪四处打工过活。当然,这是没经过证实的说法,不过,倒也符合孩子为什么没上学的理由,因为没办法入户口。
村子里的父亲们大多数是矿工,而这父亲的工作到底是什么我们却都不懂。他好像什么都不做却又什么都做,比如扛矿坑里要用的木头或铁轨、整修村子通往外头的山路、帮矿业事务所的屋顶漆柏油等。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工作却似乎都跟死亡有关,比如有人摔死在山谷,尸体得扛上来;或者有人吊死在山上,长虫的尸体需要处理;甚至夭折的小孩得找地方埋,人们想到的绝对就是他。
他的本名好像没人确定也没人在意,大家都叫他的绰号“老鼠”,至于那个孩子的名字好像理所当然地就叫“老鼠子”。
这对父子的另一个传奇是好像什么都吃,自从某次有人发现老鼠子竟然千辛万苦地爬下山谷把人家丢弃的死鸡从草丛中找回去吃之后,只要村子里有死鸡、死鸭时,都会大声地朝山的那边大喊:“老鼠,有死鸡哦,要不要拿回去炒姜丝?”
村子里的人这样的行为不但没有任何贬抑的心思,甚至还有一点回馈的意思。因为老鼠通草药,只要有人长了什么不明的肿毒或者被蛇咬,都会去找他讨草药,要是有人想给个红包,他都会粗声粗气地说:“给我钱干吗?给山神啦!这些都是它赏赐的!”
不过,那些草药对老鼠来说就像“秘方”一般,他都自己去采,然后磨碎、剁烂让人无法分辨。
有一次弟弟发高烧,妈妈要我到对面山谷找“一叶草”;那是一种长在阴湿的草丛里的草药,长得很小也很少,要找到足够磨出一碗药汁的一叶草,老实说,那不仅得凭本事,更得靠运气。
记得走过老鼠家的门口时,天已经暗了,那父子俩正在煮晚餐;我看到老鼠子在门外简陋的炉子上搅动一锅饭,老鼠正切剁着好几只剥了皮的“小动物”,而他脚边五六只狗则忘我地嚼着什么,我仔细一看,差点吓呆!原来是山老鼠的头、带毛的皮和零零碎碎、血迹斑斑的内脏。
老鼠问我这么晚了干什么?我说要找一叶草,因为弟弟在发烧。
他看看我说:“这么晚了你哪里找?有一叶草的地方蛇还特别多……你爸妈也太见外,不会在对面喊我一声就好,这么晚了还叫一个小孩来找。”
“你知道哪里有一叶草?”老鼠转头问。
“知道啊!”他儿子说。
“那你还站在那边看热闹?”老鼠说。
老鼠子一听便领着我走向已经逐渐暗下来的山坡,拨开长得比我们还高的芒草,热门熟路地往谷底走,好一会儿之后他忽然停下脚步转头跟我说:“我问你哦,每天你们在学校那边很大声念的那个是什么?二一二,二二四,二三六那个?”
“九九乘法表啊,你怎么知道?”
“我也会啊,你们每天念,我远远地听,听久了就会了!”
然后他就开始一边走一边念,念得比我还利落顺畅,当念到“九九八十一”的时候,还学我们的语气把声音刻意扬高。
“你们念这个要做什么用?为什么没念对的老师都会打?”他问。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背这个要做什么,只好说:“考试要用。”
“哦。”他忽然又回头问我说,“那我也可以去考试了?”
在手电筒微弱的光线下,我看到的是他认真地等着我回答的表情,不过,当我还在想应该怎么解释的时候,他却笑笑地说:“我讲好玩的啦,要去学校读书才可以考试啦!”
然后他就蹲了下来,要我把手电筒照过去,就在芒草的深处,我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那么大一丛肥嫩多汁的一叶草。
我跟他头凑着头一起摘,闻到他身上那种夹杂着汗臭、狗骚味、柴火的烟气等等的浓烈的味道,也看到他比我黑也比我粗的手指熟练地一闪就是连根带叶完整的一株,而我好像再怎么小心地拔,最后也都残缺不全。
当我们捧着满满一兜的一叶草回到他家的时候,老鼠正叼着烟坐在门边磨柴刀,他笑笑地问我说:“要不要跟我们吃饭?今晚我们有老鼠肉炒豆豉哦!”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
半年之后某一天的黄昏,有人走过老鼠的家,发现老鼠子正在剁一条连皮都没剥的雨伞节,听说被他剁成一节一节黑白分明的蛇肉还在砧板上不停地蠕动着。人家问他:“爸爸怎会让你自己杀蛇?不怕你被咬?”孩子的回答是:“爸爸在睡觉!”
而当那些人走过几步之后才知道事情大条了,因为那孩子接着说:“爸爸睡到虫都爬到身上了还叫不起来!”
村子里的人和警察把老鼠从屋子那边抬出来的时候,我依稀记得包括父亲在内的所有人都把毛巾蒙在脸上,而且还举着大把大把的线香。
没多久之后,老鼠子走了,听说是被一个远亲接去照顾。
他走的那天大雾迷蒙,我下课回家时正好遇到老鼠子,他背着包袱跟在一个大人的后面,胸前捧了一个篮子,里头装着的是老鼠的牌位和香炉;他转头笑笑地看着我,而嘴里却小声地念道:“九八七十二,九九八十一!”然后就慢慢地走入雾里,慢慢地消失踪影。
那样的情境一如电影的溶出效果,而再度溶入时却已经是将近四十年后的事。那年弟弟意外过世,大体移进殡仪馆之后,我茫然地走到外头抽烟,一个中年人忽然走到我身边,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的味道。他低声地跟我说:“吴先生……要节哀哦……我认识你,小时候,我们一起摘过一叶草……不过,你不一定记得。”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然后就默默地走了。
职称是葬仪社负责人的名字下打了括弧写着他的外号:琵琶鼠。
竟然是在四十年之后我才知道老鼠子真正的姓和名字。
又过了很久,跟朋友讲起这件事的时候,朋友才跟我说“琵琶鼠”是一种鱼,说养鱼的人都知道,它不是鱼缸里的主角,却万万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