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黑的夜幕褪色,明亮的绿光透过蘑菇的伞盖照进来,很快就笼罩了一小片四方地。
男人背靠在一颗巨大的蘑菇下,满身的鲜血染红了白色的菌柄。他面容因疼痛而变得扭曲,原本光滑白皙的肌肤此刻已覆满密密麻麻的红色脓疮。
他胸腔猛烈地颤抖起伏,近乎是乞求般地向前伸出手,“我……我……”
即便男人只说了一个字,裴予舟也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我想活下去。
这句他从末世开始后听过无数遍的话,如今再听内心已牵扯不了过多无用的情绪。
人在触摸到死亡的恐惧时往往不能坦然接受自己既定的结局,求生成了机体的本能。
可结果却无一例外,只给这世界留下一具无声的白骨。
借着萤绿的极光,裴予舟望着眼前在昔日一起并肩作战而此时已被感染的手下,抬起了持枪的手臂。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语调和他冷倦漠然的气质融合,孤傲又似情感的机器。
男人见到这再熟悉不过的动作,喘息声越来越急促。
盯着黑漆漆的枪口,他瞳孔紧缩,能明显感觉到自己意识正在一点点脱离掌控。
痛苦地挣扎片刻,眸光转瞬黯淡,最终认命地闭合了眼睛。
他明白这次是真的回不去了,也不能回去了。
“我的爱……爱人还在家等我回去吃饭,我,我们没有孩子,亲人也都已经死在了末世最初那年,她说过在自己的生命里只有我了。”他声音很轻,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老……婆,一个人要坚……坚强的活下──”
话音未落,男人腐烂的肌肤有软滑黏腻的小触手长出,张牙舞爪地窥探着夜幕。
“啊啊啊”
裴予舟看着男人因进入变异期痛苦地歇斯底里,薄唇抿成了一条线,扣动扳机。
“会的。”
似有若无的宽慰靠着夜风飘进将死者的耳蜗,他恍惚间看见了本该在家的爱人出现在他眼前,温柔地向他倾诉着爱意。
溃烂的脓疮表面有温热的透明液体缓缓流下。
“砰!”
子弹在黑暗中准确地穿过男人的眉心,宣判了又一个队友短暂一生的潦草收尾。
他死了。
刚从腐肉长出挥舞的触手也径直垂落失去了生机。
裴予舟收枪的手一顿,敛起眸光,回头看了眼菌丛深处,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
他面不改色地往尸体上扔了一枚火叶石,男人的身体随之燃起赤红的火焰。
极光的映射像是给火焰渡上了一层诡异的生机。
犹如一种祭奠亡灵的仪式感,企图寻求庇护。
实际上火烧尸体是前一任上将流传下来的传统,裴予舟只是遵守传统,本人根本不懂这样做的意义。
火焰随风四窜,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一切。
与男人有关的记忆也随着熊熊火光的结束逐渐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吓傻了?”裴予舟目光落在菌伞下的灰堆和已无血肉的头盖骨,突然出声,嗓音透着沉重地下坠感。
苏启森躲在一颗大蘑菇后,闻言身子冷不丁地抖了一下,微微抬头不出意料地撞进了那双清冷幽深的眸子。
如注视死人般,一眼就能看穿他的所有。
他战战兢兢地起身,目光扫过地上怪物的尸体和只剩头盖骨的战友,咽了咽口水:“裴上,上将。”
□□灼烧过后的焦臭味萦绕在鼻腔久经不散。
敬畏和恐惧油然而生,从脚底充斥四肢百骸,激的他双腿发软。
少年看着不大,皮肤白皙,眉清目秀,从菌丛深处走出来,整个身形更显消瘦赢弱,轮廓过硬的线条像是钢笔划成的。
裴予舟眉头紧锁,并没有再给予苏启森回应。
除过那句询问后像是忘记少年的存在,上前停在骷髅面前,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专属于男人身份的金属卡。
章维,ID3215896,男,三十岁。
起身的时候他微愣了片刻。
鎏金的纹路下压着一张喜庆的大红色结婚证。
尽管结婚证被火叶石的火焰烧毁大半,照片上只剩下女人笑意盈盈的半张脸,但也能令人从中感受到溢出的幸福。
往后的日子里,女人的脸上怕是再也不会露出如此甜蜜的笑容了吧。
裴予舟下意识地想到什么,攥紧了手中的金属卡,最后收回视线,没有捡起男人在这世上唯一的执念。
烧毁大半的结婚证就这样被永远留在了头盖骨旁,女人似冬日暖阳般鲜活的爱陪他长眠于此。
苏启森站在不远处,见裴予舟的身形顿了下,但脸庞依旧毫无波澜,犹豫地喊了声:“上将?”
下一秒黑色枪口对准了他的脑袋。
“上……上将,你这是做什么?”
苏启森整个人愣在原地,话都说不利索了。
刚刚目睹了队友被杀的全过程,这会儿对裴予舟的行为自然不陌生。
裴予舟看他的眼神冰冷平淡,彷佛他的解释都是虚无根本无法入他的耳。
苏启森急了:“不是,我没有被怪物咬伤──”
没有感染。
正说了一半,枪声响起,他后背一凉,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子弹擦过他的头发射向耳后,差点咬上苏启森的怪物一颗脑袋直接顺势爆掉。
苏启森被墨蓝的液体喷溅了一身,心脏短暂的骤停片刻。
睁开眼睛,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很快反应过来,脸都顾不上擦惊恐地抬枪指向身后。
“这……这是什么?”
苏启森透过极光正面直视着被打伤的怪物,举枪的手因恐惧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那是一只兔子,不,也不算是兔子。
它有两米高,长了两个脑袋,四只眼睛,身上覆满鳞片和绒毛,头像兔子又好似狐狸,狰狞的犬齿露在空气中,苏启森按着身形和竖着的耳朵将其勉强归为兔子。
四眼兔因失去了一颗头颅而凄惨的长鸣,嚎叫声响彻整片蘑菇林。
裴予舟看着面前狂躁的四眼兔,蹙了蹙眉,薄唇轻启:“是只自赎级别的异形。”
自赎级别的异形体型都在两米左右,感染程度中等,但这只是陆生普通异形,没有毒,危险性不高,除了皮糙肉厚,解决起来稍微有点棘手。
四眼兔带着没得逞和受伤的愤怒向苏启森所处的位置重新冲了过去。
苏启森心突突直跳,像被吓傻了一样,脚底比灌铅还沉,丝毫不能动弹半步。
像是早有预料,裴予舟眼疾手快地上前拽开苏启森,随即一脚踢上他的侧腰,将人踹飞到一片安全的枯藤里,自己则脚下使力腾空翻身避开了危险。
一声巨响,他脚下的地面都为之一震。
四眼兔在两人刚才站着的位置扑了个空,厚而锋利的爪子使平滑的地面直接陷成了浅坑。
被踹的苏启森摔在地上,因撞击吐出了一口鲜血,感觉自己全身都要散架了。
强忍着割裂般的疼痛,心有余悸的望着那个坑,毫不怀疑要是没有裴予舟踹他的话,那锋利的爪子会在下一秒轻而易举地捅穿他的腹部。
“不想死就找个地方躲起来。”裴予舟余光瞥了眼被他踹倒,缩成一团的新人,声音沉稳,“快点。”
“收到。”
苏启森咬紧牙关,拖着被吓软的腿和废掉的腰,趴着往枯藤深处挪了挪,明白这时候没有作战经验的自己只会给他添乱。
四眼兔的进攻还在继续,几番极限闪躲,裴予舟瞅准时机用枪击中四眼兔的前足。
趁着四眼兔摔倒在地的空隙,裴予舟收回了手里弹夹已空的□□,一个测滚捡起了不远处苏启森掉落在地的机枪开始扫射。
怪物用厚实的鳞片抵挡,被射中绒毛又是一阵哀叫,彻底进入癫狂状态,锋利的爪子席卷而来。
裴予舟弯腰闪过四眼兔横甩过来的锋利爪子,右手上不知从哪拿出了一把军刀,脚下使力,腾空翻身极为冷静地避开鳞片,反手捅进四眼兔脆弱的绒毛,刀刀见红。
随着四眼兔的嘶吼,尖锐的犬齿顺着夜风到了裴予舟的颈部。
就在即将咬破他脆弱的血管时,裴予舟借着刺入它肉里的军刀,向上一跃,一脚踹在怪物的脸上,另一只脚踹开了怪物的爪子,拔了军刀,他整个人再次腾空,用机枪瞄准怪物那墨绿的瞳仁。
枪口朝着它的眼睛连开了几枪。
凭着极高的命中率,子弹射瞎了四眼兔的眼睛,甚至穿过头颅,它还在垂死挣扎。
裴予舟脚底平稳地落在地面,不再有下一步动作,眼看四眼兔锐利的爪子就要伤到他,裴予舟却淡定地拍了拍肩膀沾染的灰尘。
“上将,小心。”苏启森吼道。
他不明真相以为自家上将体力不支,吓得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正欲起身去救。
突然——
“嘭!”
火光刺激着人的眼膜,如短暂的烟花在怪物身上炸开,将整片夜空映的通红。
惊雷般的轰炸声延绵不绝,惊醒了沉寂的蘑菇,菌柄拦腰断裂,菌伞倒塌,四眼兔的身体近乎成了碎末,爪子都断成了截,只剩半个残缺的脑袋掉落在裴予舟脚边。
裴予舟神情淡漠如寒霜,踢开怪物那碍眼的半个脑袋,抬头望着持枪走过来的一行人,心情不算好。
随着距离的拉进,越野车的探照灯顺势打在裴予舟身上,衬的他身形愈发的挺拔和孤寂。
“抱歉上将,我们来迟了。”一名戴眼镜的男人逆着光站在裴予舟面前,开口道。
裴予舟低头慢条斯理地脱下沾血的手套,并未抬头看他:“缺了几个人?”
严崇礼:“除了你去找的章维,目前队伍还缺了一个新人。”
苏启森看到有过一次交谈的熟人,瞬间喜出望外,吃痛的捂着腰侧起身,喊道:“严长官。”
严崇礼闻声望去,在脑海里快速搜寻了一下这次任务的队员,很快就把面前这张脸和那个走丢的刚从集中营毕业生苏启森对上了。
紧绷的情绪得到缓解,松了口气:“还活着就好。”
“老维他……”严崇礼看向裴予舟,内心还抱有一丝侥幸。
裴予舟沉默良久,语气寡淡:“天快亮了,我们也快出发了。”
严崇礼目光扫过他身后的一具怪物尸体,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蘑菇下的一个骷髅头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苦笑道:“回吧,大家该等久了。”
地下实验室
满是银灰的色调将实验室衬托得格外压抑。
往常壁体经过定时打扫都是一尘不染,此刻上面却血迹斑斑,平添了几分凄惨美。
红色警报声混杂着惨叫,枪炮声响彻整个地底,实验品也像是有所感应集体发生了躁动。
霎时间地动山摇。
一名身穿白色防护服的研究人员正焦急的赶往三号水族馆区域,却在中途被同伴架着胳膊拦住。
“教授,快从通道走!”
“放开我,宝贝,我的宝贝还在那,我不能走!”
他毕生的心血全在前方的水族箱了。
正当他试图挣扎的时候,拽着他的人应声倒在血泊中。
为首的男人咧开嘴,友好的向研究员挥了挥手:“好久不见啊,李教授。”
被叫李教授的研究员死死的盯着通道口处,眼底是遮掩不住的恐惧。
回到临时驻扎的帐篷处,战士们看到裴予舟的身影完好无损的出现在他们面前都挨个上前嘘寒委暖。
没人去问他不是去找章维了吗,章维怎么没跟他一起回来。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许久,裴予舟听到了阵阵抽噎声,在寂静的显得尤为清晰。
不知道是在为已故人哭,还是为自己看不见未来的明天流泪。
严崇礼心里也不好受,拽住跟前苏启森的耳朵,骂道:“你小子这次运气好碰到上将了,以后想活命就别乱跑。”
苏启森不敢吭声,连连点头。
几秒钟后,严崇礼帮他整理了下领子,瞥了眼裴予舟,语重心长道:“别怪我没提醒你,再乱跑到时候你客死异乡身边连个遗言都没地说可别后悔。”
经过这次,苏启森明白他说的不是玩笑话,强挤出一个笑容伸手起誓:“以后保证不会了。”
严崇礼瞧着面前这鲜活的血液,愁眉不展的拍了下他的肩膀:“臭小子,去准备准备吧,车队马上就要走了。”
裴予舟略微偏头,突然无里头地开口问道:“既然害怕,为什么还要来?”
苏启森在怪物面前的表现和行为几乎没有一样是合格的,这样下去等待他的只会有一种结果。
任务不是儿戏,不是万丈城墙内的烟火安宁,在这里异形遍布,死亡犹如家常便饭。
“这次任务所获得的报酬很丰厚。”苏启森眼神不再胆怯,露出稚嫩又凌厉的锋芒,“我需要这笔钱。”
年轻的战士初出茅庐,即便恐惧占据了大脑,也丝毫不准备掩饰自己的野心。
听到这个理由裴予舟并不意外,军队在给死者家属送抚恤金这一方面向来很大方。
“所以你想要和他一样吗?”
知道他说的是章死去的维,苏启森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不能死。”
他绝对不能死。
年迈的母亲还在贫民区的地下车库等他回家。
他要是死了,她一个人又该怎么活下去?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裴予舟说,“你随时会成为下一个他。”
苏启森咬紧牙关目送着裴予舟离开的背影,捶在身侧的手掌紧握成拳,不甘心地冲他喊道:“上将,难道在你心里就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人吗?”
特别重要的人?
裴予舟坐在车顶,惨烈死去的回忆再度复活,他骨节分明的指尖正摩挲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珍珠,力度随心跳一次次加重,似是要将其碾碎。
仰头望向远方,夜仿佛浸了油,天边隐隐泛起鱼肚白。
作者有话要说:时初:特别重要的人当然是我啦~
新文终于和大家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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