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凤和李大龙

张金凤乖巧、漂亮,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妩媚而幽怨,一张嘴地包天,略有些显贫贱,不过它安贫乐道,本分地做它的中华田园犬。之所以给它取名“金凤”,并挂靠“张”家,图姓氏大,旺它的小命。我见到它时,它大概四个月。

李大龙是个男狗,白底黄花,脸很清秀,但性子很驴,拴它的绳子给咬断过几根,因此换成铁链。它才三个月狗龄,已经咬过一个企图逾越主人家边界的人。

张金凤和李大龙同属一个姓李的主人。这对狗娃一个被拴在主人家大门的最西边,另一个则是最东边,想在一起玩耍是不可能的。只要我走近,拍拍它们的头,它们立刻会两只前爪趴下,屁股撅起,娇滴滴的声音就在嗓子眼里,那是狗请求跟你玩耍的姿态。只要你接着逗,它们就会又蹿又跳,尾巴都要摇断了。两只狗娃子太欠缺玩耍了。第一次来到李家是二○○四年秋天,那次我在李家住了两周,从李家老主人嘴里掏了不少故事。后来那些故事被我写进长篇小说《第九个寡妇》里。我跟李家二嫂下过几次地,刨了几个红薯,摘了几朵棉花,正经扮演了几天农妇。后来听说老主人去世,我又来到李家,发现窑洞房都没了,搬到了地面上宽敞明亮的平房里。李家的男主人,我叫他二哥,因为他还有个长兄在村里教书,那是大哥。二哥属于最聪明的农人,手脚闲不住,脑子也闲不住,平房对面的一间大厂房,就是他经营着,收入养着一家三代人。二哥性格随父亲,最热爱的事业是勤劳致富。我一共在李家住过三次,从第一次到第三次历时八年,眼看二哥的财富积累起来。李家老主人在解放初期被划定为富农,因此李家致富的起点比村邻都低,但几年下来又成了村里数一数二的财主。估计再来一次财富分配,二哥再回落到无产,只要给他几年太平日子,他照样会攀升到全村首富。像二哥这样的农人,他们生命的嗨点不是享受财富,而是创造和积累财富。

李大龙和张金凤在见到我之前是没名字的。我问二嫂:小黄狗叫什么?二嫂笑眯眯地回答:叫小狗。我又问:那只花的呢?二嫂同样笑眯眯地回答:叫小狗。都是春天收养的。谁家下了小狗,养不了那么多,李家就抱过来,拴在门口,叫叫,也能吓唬人。二嫂和村里的女人们一样,对所有生命的态度都是坦然而宿命的,谁有个小猫小狗,不愿养活了,我就养活着,并不宠它,饥不着冻不着,就那么养活着。第一次住在李家的时候,老见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棉袄棉裤外总罩着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质地是尼龙纱,似乎是大姑娘的晚礼服。二嫂告诉我,这是个“黑姑娘”,就是没身份、没户籍,不知谁超生的,生下就被搁在村口,让一个村邻给捡回来养着。每到饭点,二嫂就催女孩儿:该回家吃饭了,你不回,你妈会急不会?女孩儿不回家,二嫂便多摆一双筷子,给女孩盛一碗捞面条,或者一碗撅片儿(面片儿),甚至一盘饺子,总之赶上李家吃什么,她就吃什么。施予者和接受者同样稀松平常,没有一句安慰怜悯的话,也没有一句感恩戴德的话。据说女孩儿串门串到谁家,赶上那家吃什么,都会有她的份。“黑姑娘”其实是全村人养活着。大概因为吃得杂,女孩儿个子长得很大,体量也可观。遇上哪家有杂役要差派,吩咐女孩儿出力,她也是肯出力的。我见过女孩儿的妈,整天忙得蓬头垢面,养活着三个孩子,一头奶牛,奶牛又养活着她的一家。人与人、人与牲畜的关系,在这里半点书生气也没有,毫无矫情,有的就是二嫂那种漫不经意,自在自然。


只要我走近,拍拍它们的头,它们立刻会两只前爪趴下,屁股撅起,娇滴滴的声音就在嗓子眼里,那是狗请求跟你玩耍的姿态。

记得李家二哥请我去村里一个老乡开的饭馆吃饭,主菜是一条大鲤鱼。村里人口重,鱼烧得又辣又咸。饭后,二嫂收集起盘子里的鱼头鱼骨,顺便包起剩余的米饭,回到家里,把鱼头鱼骨拌了米饭,倒在两条小狗的食盆里。我很吃惊,问二嫂:狗娃子吃鱼骨头不会卡喉咙吗?二嫂笑眯眯地说:没卡过。我见张金凤吃得那么幸福,嘎吱嘎吱地咀嚼鱼脑袋鱼骨头,幸福得直哼哼,就没接着表达我的疑惑。我心里想,没卡过,应该加个“还”,英语是“NOT YET”,还没卡过,但不等于下一秒钟不会卡。李大龙吃东西文气些,鱼骨架先给叼出来,吃完了米饭再慢慢对付。

那次造访李家是冬天,夜里气温接近冰点,张金凤和李大龙都是三四个月的幼狗,被拴在冰冷的铁链上,一整夜躺在冰冷的土地上。那一夜我觉得冷,身上似乎相加上两个狗娃的冷。第二天,我来到李大龙面前,蹲了好长时间,又来到张金凤面前蹲下,摸摸它冰凉的皮毛,好久没站起来。这天我跟二嫂建议,两只狗娃可以由我领着出去遛遛。二嫂嘱咐,别让它们咬了人。我一手牵张金凤,一手牵李大龙,在田野里走着,也在村里的大街小巷走着,但凡路过拴着狗的门户,张金凤就会凑近那只狗,舌头斜歪地耷拉着,地包天的嘴形成一个弯月,笑得可好看。不仅是笑,更在于炫耀:瞧我,哪儿都逛,你呢?……李大龙表达炫耀方式不同,对着被拴的狗叫几声,扑几下,意思是:我就扑你了,你怎么着?有本事来追我!等到第三天我遛它们,张金凤简直狂得骨头都轻了,甩尾巴带动着屁股,就那么扭着屁股从被铁链拴着的狗们身边逛过去,那些狗嫉妒得眼发绿,对着它和李大龙狂吠猛扑,但铁链的长度决定它们的活动半径,最后只能气咻咻地停下,十分不甘,吠叫成了呜咽,让张金凤和李大龙走出它们眼巴巴的视野。张金凤那一刻美得,简直忘了自己是条中华田园犬,只要它能直立,它就跟我这个两足兽平起平坐了。

快要离开李家的时候,我试探着问二嫂:能不能让两个狗娃到屋里过夜,外面太冷了。二嫂吃惊地反问,小狗睡屋里?似乎这是她从来没听说过的谬误。也似乎惊讶,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一股学生腔,跟牲畜发嗲。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两个狗娃还小,会冻坏的。二嫂说:冻不坏,就没听说小狗能冻坏。我们这番对话是在大门口进行的,张金凤和李大龙都静悄悄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们,似乎明白这段对话关乎它们的直接利益。二嫂没有再说什么,她总是笑眯眯的,赞成与否定都在心里。第二天我要回北京,对二哥二嫂说,真有点舍不得这俩小狗。二嫂问她脚边的李大龙:小狗,想去北京不想?我看见了机会,对二哥说,我北京的家倒是缺看家的。二哥说,那你带走呗。这么好的运气让我不敢搭腔。我想,那也是张金凤和李大龙的好运气,到了北京就有人天天遛它们,一天三次逛长安街。二嫂继续跟狗们说话:恁俩可美呀,住到北京去了,我才去过一次北京!我问二嫂:你舍得?二嫂说:有啥舍不得?不定开春谁家的狗又会下小狗,没人养,给我抱过来。我想,“黑姑娘”也一样的,年年有人生,个个都被养活着,二嫂的自然观、存在哲学真是朴素。要是都像城里人那样,养一个,宠一个,自然是养不起。

我记得李家老主人在世时,带我去看过一个窑院。这种深宅大院是在地面上挖一个方形的大坑,四米深,像一口巨大的方形水井,四面井壁上掏出空间,再用砖砌成拱形,这就是此地的窑屋。从地面看下去,窑院里种着四棵泡桐,跑着小羊羔,也跑着三个小女孩儿,据说都是“黑姑娘”。“黑姑娘”们唯一不如人的是,她们长大了上不了小学。本地语言称男孩儿为“孩子”,女孩儿为“闺女”,老人告诉我,这家生了三个小闺女,还没生出孩子。他们会一直生下去,直到生出孩子。那些年计划生育干部多凶啊,但也没把“黑姑娘”们如何,拆屋扒墙吗?他们的墙长在泥土里,屋顶被你踩在脚下,还能低到哪里去?大不了挪块儿地再去挖个坑,挖出院子和屋来,种树养家畜生孩子,养活着一切可以养活的,循天理天条,生生不息,物质不灭。

等我回到北京,我一个在洛阳工作的发小替张金凤和李大龙办妥了托运手续,交给了一个在火车上当乘务员的熟人,两只乡村狗娃就此进京。不久我带女儿从柏林到北京度假,阿伊莎(严妍)见了两只幼犬欣喜若狂,立刻用iPad拍了许多照片和视频,发给了她在柏林的小朋友。李大龙非常聪明,很会观察人,发现你对它真有兴趣,它才默默来到你膝盖下,轻轻摇尾,邀请你抚摸它,但它从来不过分邀宠,接受几下抚摸,就默默走开,卧在一边,对假装有兴趣的人,叫它它都不理睬。张金凤却缺些心眼儿,缺点儿眼力见儿,无论是谁,进门皆亲友,上去便拥抱,地包天的嘴满是讨人欢心的笑容,但它毕竟是姑娘家,知道自爱,第二天便懂得柚木地板不可撒野尿,每天三次定时出门如厕。李大龙如厕是情绪化的,心情好便在门外方便,你哪里得罪了它,它就用便溺回怼你。两只狗一直养在我的北京公寓里,由一个叫娟子的年轻女孩照顾。阿伊莎每到北京就跟它们腻几天,拍一些录像,给同学们续上两只中国农家狗的连续剧。

父亲去世后,我把张金凤和李大龙送到了我在通州购置的联排别墅,据说李大龙驴性子又发作两次,差点咬伤一个小区保安,因为保安闯进院子,为某事训斥娟子。张金凤倒是一直温柔乖巧,两只大眼睛总微含泪光似的,如怨如慕,能勾引你与它私奔。李大龙长得也好看,白毛雪白,黄花上显出一层油亮的褐色,并且它性格刚烈,爱憎分明,忠诚有加,跟熟人很哥们儿,陌生人靠近院子一步它都不干。我们家是一排别墅最末尾一家,把西北角,前院西面北面筑有铁艺栅栏,若有一个陌生人走过来,李大龙便能跟着他叫、扑,从西到北,一直吠到那人不见了,它还把脸挤扁在铁艺镂花上,叫到自己把自己噎住。娟子为它俩勤洗勤梳,把张金凤和李大龙每天收拾得毛色锃亮,并认真执行一天遛弯三次的规定。有天她犹豫着跟我说:咱的张金凤也不纯。我问她听谁说的。她说听小区邻居这么评论的。小区住的邻居们都以富人自居,进出宝马、奔驰,遛的狗他们也卷着北方舌头报出高贵的西洋品种名称:拉布拉多、喜乐蒂、雪纳瑞……我们这两只农家狗来到此地,走在开发商花了高价请高级设计家设计的园林中,似乎降低了小区的档次。两只村野犬类在修剪得跟绿色板寸般的草地上不知天高地厚地追逐撒欢,连他们都难为情。娟子似乎为此也被人看得低人一等了。她怯生生告诉我,张金凤要是纯种中华田园犬现在也值钱了,因为中华田园犬只剩了五百多只,濒临灭绝了,可惜它也是个串儿。某个邻居说它的地包天是串了京巴,间距颇大的眼睛可能是串了斗牛犬,总之是串得一塌糊涂,纯粹的杂种野种。邻居不无嫌弃地问:你家老板是干吗的?意思是也不验查一下社会等次就混进这个高档居民点来了,似乎混进来的我会把高档邻居们给“串”了,害得小区不纯种了。娟子骄傲地回答她:她是作家!邻居不语了,不知懂没懂作家是什么行当。但我女儿一视同仁地爱着张金凤和李大龙,以它俩自豪,她告诉同学,我们家有四只狗,老大叫壮壮,是爸爸的狗,老二叫嘟嘟,是妈妈的,我有两只狗狗,一个叫张金凤,一个叫李大龙。她浑然而无邪,认为这是世界上最美的两只狗,蓬勃的生命力就是最高级品牌。她为着她的两只狗常常请求回北京探亲,它俩的成长和变化,她都炫耀地向同学们持续报道。

我的计划是等壮壮和嘟嘟老去后,再把张金凤李大龙办理出国,带到我们届时漂泊到的任何国度。但娟子要结婚了,结了婚又要生孩子,不让她回老家去生养不可能,于是就在娟子老家持续我和她的养狗合同,让她把张金凤和李大龙带到她河北老家,由我从北京给定时运狗粮过去。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了,壮壮终于老去(我的遗憾痛惜在另一篇文章里详有记载),而且我们决定暂时停止漂泊,在柏林收起风帆。为了预留出养四只狗的空间,我挑了一所院子巨大的房子,将其置买下来。有一次我无意中打电话给娟子,问起两只狗的情况,她说李大龙本性难移,咬过家里人一口,而张金凤温柔如初,很招人待见。她说她家院子大,老公常在外跑生意,常常就把她和儿子剩在大房子里,夜里有两只狗在院子里做保安,儿子和她可以睡得安稳。我问:你把两只狗放在外面?她说村里所有的狗都拴在院子里啊,不然怎么看家护院?我心里一声叹息:兜了这么大一圈,张金凤、李大龙又回到被铁链拴在大门口的原点。娟子老家可是避暑胜地,冬天气温零下十几度。我想,当时不就是为了改变它们天寒地冻露宿户外的命运,我才起念头领养它们的?

壮壮去世后,我觉得是时候了,该接李大龙和张金凤来柏林了。那时因为我丢失了手机,也丢失了娟子的号码,所以去年夏天我请一个朋友转告娟子,我要去她老家接狗。不久朋友转告我,别接了,张金凤已经死了。什么?!怎么死的?!它才五岁!是被人打死的。那么温柔的张金凤,怎么会遭人恶揍、揍之毙命呢?我立刻要来娟子的号码,给她打电话过去,问事发经过。娟子说,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因为什么打死了张金凤,只知道它走失几天后,有一天在河里出现了,浑身伤痕。假如说倔强的李大龙遭遇如此非命,我稍微能理解一些,但张金凤……?!我又问:那么它不见了好几天,怎么没人去找呢?娟子说:两只狗白天就在外面跑着玩,以为上谁家玩忘了。原来它们白天回归自然,享受野趣,晚上当保安值夜班。我心里很痛,口中无语,就放下了电话。挂线后才想到,忘了问张金凤是哪年死的。也许是去年?也许前年?……晚上女儿放学回来,我告诉她,张金凤不在了。她哭起来,问我怎么会呢?我当然无法告诉孩子,它死得很惨,很痛。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救它?假如它跟李大龙还在李家二哥大门口待着,还被铁链子拴着,现在肯定已接受了二嫂那种存在哲学,断了遛弯的念想,安于看家狗的本分了。都说人有天命,看来狗也有。上帝是不能扮演的,你以为你插手了一只狗的天命安排,截断了它吃鱼骨头、露宿寒冬野外的生活,是为了它好,拯救了它,其实只是自己太自负。本来,天人合一,张金凤和二嫂全家,世代都这么漫不经意地存在过来的,要你插什么手?人畜相生相克,相互养活着,一条天然纽带延续了千万年,我这种书生气的拯救,其实是做给自己看的,让自己心里舒服,少一分不忍,然而没有发现其中的造作和矫情。二哥一家的命都很结实,正如“黑姑娘”们,正如那些无怨地接受每天被挤奶的牛们,每天被取蛋的鸡鸭们,每年被宰杀的猪羊们,每季被开垦的田野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