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又下雪了。”我悄悄起床趴在窗台上往外看。外面黑乎乎的。我又说:“又下雪了。”睁大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此时,雪的白不知正在谁的梦中白着。我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第三次大声说道:“下雪了!”——黑暗中没有一丝响应。许久,房子的某个角落传来打鼾声。我忍不住流下泪来:“真的下雪了……”
就像我说“我真的爱你”一样,这世上总是有那么多的事情不能让人相信。我真的知道每个夜晚雪其实都在下。我无法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是因为我不能解释那些落下的雪又是如何穿行在一个神秘的通道中,然后在天亮前消失。我也并不是什么真的都知道了。当夜深人静时,自己突然从床上坐起,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我也弄不清是不是梦话。
那么,雪到底下了还是没下?
真正下雪的夜晚,绝对不会只让我一个人知道。首先天气预报就会提前好几天公布。一推开门世界就变白变厚了的大怪事也只在童年里出现。下雪的夜里,通夜都有人在忙碌,这人刚刚回到家,那人又推开门踏雪而去,说不上究竟是谁第一个经历了雪。
我穿好衣服、戴好围巾手套,早早地推门出去,但还是看到有人在四十厘米厚的大雪上留下了脚印。这行脚印横在门口,从东到西,让我没法过去,只好踩进脚印坑里前进。天黑黑的,路灯昏暗、街道冷清。走在这行脚印中,想着到底是谁,比我更加孤独。
踩着这脚印一直往前走,渐渐丢失了自己原来的方向。我曾停下来想了一会儿,再抬起脚时,不由自主又踩入下一个脚印。我发现我已经无法离开那人留给我的路了。虽然也尝试着从经过的一个路口踏入别的方向,可踩出去一脚,就在雪上跌了一跤。
我接着向前走,渐渐发现,我走他的路是为了追上他,为了看看他的容颜。
我知道他是谁了。
接下来我又渐渐感觉到那行脚印在每一处岔路口处的迟疑。也许我可以追上他,我没有丝毫的迟疑。我便跑了起来。路灯突然没有了,天却朦朦胧胧亮了起来,我的心怦怦直跳,呼吸急促。每跨出一步我都感觉他在下一步等我。近了,快了……我跌跌撞撞,不停地摔跤。天渐亮了,我愈发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气息,我甚至真的听到了他的呼吸和叹气。我心中狂喜,不能自已——我看到前面的脚印停止了下来!我马上就见着他了!我连跑几步,在脚印消失的地方,欲往前再走一步——马上就要见着他的最后一步时,却赫然惊觉,自己正站在一处悬崖的尽头……
——天一下子重新黑了,我从梦中惊醒,穿好衣服,坐到天明。
雪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种事物!
首先它是白的。它没有杂质,它耀眼。它白,它就是白。它总会让人想起一个咬着嘴唇的沉默而倔强的女孩。它从上面重重积云中下来,云却是灰的。
其次,它是飘落下来的。漫天地飘落,从天到地缠绵着。我们也渴望那种飘——当流星和雨点笔直迅疾地坠落,当鸟儿拍着翅膀呼啦啦啦远去,我渴望升入高处,再慢慢悠悠地落向大地。慢慢悠悠地,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记住了。
然后,它是图案精致的。让人得知有一个人曾多么寂寞,他在那么漫长的岁月中,一片一片反复雕琢出这些精美的尤物。再在剩下的时间里将它们一把一把撒完。这些尤物,在静处和近处给你指出迷宫,然后淡淡一笑,自己却欠身堵住了出口。它展示着它的六片花瓣。树叶有这种形状吗?石头有这种形状吗?梦有吗?死亡有吗?如果世上没有雪,人类永远无法靠现有的想象将这种东西凭空合成。
雪还可以堆积和覆盖。在这世上,能够完完全全去覆盖什么的只有雪和坟墓。因此,雪地总是有着墓地的美。我们走在雪上,想到雪被下面的那些,会想到自己就这样走过了。会回头张望。
雪还可以融化,在手心消失,在春天消失。我们留不住雪,以及更多的东西。抓一大把雪将它攥紧吧,去感觉冰凉的、泪水流逝一般的流逝。如果此时你不能把它融化,你就将被它冻僵。雪冷冷地看你,消失了还在梦中这样看你。
但是小的时候我们不知道有关雪的这么多。我们只知道雪可以堆雪人,一个和我们一样大的雪人,而且我们可以让它和我们一样站在大地上。它的一切都由我们来给。胡萝卜的鼻子,煤炭的眼睛,还戴过我的眼镜,围过你的围巾。有一天,它因我们年幼的记忆而产生了奇迹,它和我们一起奔跑过大街和广场,有了生命。后来天暗了,我们回家时不该把它独自留在那里。我们什么都给它的时候没有想到也会给了它孤独。我们真的没有想到。当我们纷纷隔着窗子远远凝望着它,在各自温暖如春的家里。
我们来自于生命中的第一次寂寞,是看到了一个雪人的寂寞。如果它没有眼睛和鼻子,如果它仍是一滩平整的雪。如果我们没有惊醒雪,我们没有惊醒它。
我们将替它,站过一个又一个冬天。
我不会悲叹任何一朵落下的花,因为它们已经落下,而我还在这里。而我还不曾老去。我不会悲叹的,当漫天雪花,从冬的枝头落下,会看到我仍没有离开。
漫天雪花落下,像舞台的帷幕落幕一样落下。我站在雪地中频频欠身谢幕,又在空旷的观众席上独自热烈鼓掌。我不会哀叹。任何的落去的花,我看见它们已经把青春落下,然后是爱情,最后是生命,落在我脚边的地方。最最后才是雪,像墓土一样层层覆盖,洁白温柔地柔软了一地。
等待我的落下,等待我的悲叹。最后它们只等到我亲人们的悲叹。我的亲人们掘开冰雪和泥土,以及一切落下的尘埃,把我深深埋葬,然后落泪离去。我最后看到的是他们的身影在天边落下。
雪一个冬天一个冬天地下。在我们看得见的地方陆续融化,却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一层一层堆积、加厚。这就是为什么童年时代丢失在操场上的那双红手套再也找不回来了——它被埋藏得那样深。
还有春天、夏天和秋天,它们过去也总会有什么一层一层留下。我们看不到。但我们能看到冬天的雪在经过它们时的迟疑和吃力——雪花是一片一片,纷纷扬扬地下的,而不是倾巢出动,轰然从云层里坍塌下来的。每一片雪都是在经过漫长的旅程后,才侧身抱着双肩,小心穿梭行进,一步一步地到达大地。在空中左突右闪,回旋辗转。我们还小的时候只能看到它们的轻盈和优雅,看不到它们正经历着的岁月。
一年被雪,以及其他的——春天的,秋天的,夏天的——什么东西所埋葬后,十二月才进入到它的最后一天。
一年过后,我们走在雪野上,含泪想到,又是一年了。
但是,雪下的时候,却留下了去年经过雪地时的一行脚印,教我们知道,他也一样一直从去年走到现在。
雪霁天晴朗。碎雪仍在若有若无地飘荡。我抬头望着深蓝的天空,看星星点点的碎雪从白茫茫的大地上浮起,像水底的气泡一样缓慢地通过空气中向天空浮起,一粒一粒消失在上方蓝色中。
很少有人注意到雪落地后还会重新升起、回去。他们只会偶尔惊诧一下为什么雪晴后,阳光照耀下的空气会闪闪发光。
没有风。碎雪左右飘荡,盘旋漫舞,像在风中一样,又像在音乐中一样。
上升,上升。就像眼睛滑落那样上升。天空蓝得能蜇出人的泪水。是不是正是天空的那种比蓝还蓝的蓝,动荡在上空几百米的高处,磁铁一样吸吮皑皑积雪中没有分量的那部分——那一部分因重量而下坠,落地过程中却不小心将它的重量从手中失落,先它自己掉下来,它便轻轻飘飘失重了。在茫茫大雪中,我们总能看到纷纷扬扬的飞雪中有几粒在犹豫——就是它们;雪停天晴后,我们又看到总有隐隐碎雪浮在空中渐渐上升——也是它们。
那一片亮闪闪的空气中,微渺的碎雪四起时,我正在兀自前行,不住回头张望。假如有一天,我也像一粒落下又飞起的雪那样,那么我又是在为着什么?……这么想着的时候,远方似乎还在等我向它坠落,我踩出的一个个脚印却轻轻牵住了我,并且轻轻,向未来某个日子里浮显,等我有朝一日再次踏上去,再次回到这一步。回到四起的碎雪中去,继续向前。
我不停地回头,不停仰面张望。乍然看去,空中什么也没有,直到眼泪被天地间的明亮刺激出来时,上升的碎雪才一粒一粒被我看见,又一粒一粒在视力可及范围内向上面的深处消失。
很多故事里,大结局之后我们所不知道的情节又是如何继续的?我们翻过了最后一页,仍然什么也不能知道。除了那个故事结尾的最后一句话,整本书什么也没有说。
难道一切真的不会停止,真的没有结束的时候?
落下又扬起的雪走了,那些落下并积起的雪也不会停留多久。它们离开的过程更复杂,更不易发现。它们的经历更曲折,更不可想象。
而我的行进已经停了下来,在碎雪四处闪烁浮扬的雪野上停了下来。
就像落下的雪那样停了下来。
我最后一次回头望,并仰望蓝天。
经年雪封、亘古不化的大山,是被遗弃的最彻底的东西。四季没法找到它,甚至连冬天也这么说:“这可能是另外一个冬天的尸体。”它说:“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冬天——我不认识它,我们相隔太多的岁月。”那些相隔太多的岁月闻言,便年复一年降落着大雪。
有一天大山深处喷出了汹涌激荡的岩浆,一泻千里,势不可挡。亿年积雪烟蒸氤氲,万古冰层四处迸裂;天为之倾,地为之崩,复活的声音撕裂寰宇,震荡天际,久久不绝,久久不绝。
后来这声音渐渐远去并消逝。又一场更大的雪降临,一切埋葬了过去。整个世界仍然什么都不知道。四季仍然沉默,甚至冬天也说:“我真的不认识它。它可能是死亡了亿万年的,曾有过的第五个季节。”
下雪与冬天没有多大关系,一年四季都在下。只是别的日子里的雪在落下的过程中渐渐变成了另外的事物,有时以雨的形象出现,有时则是一些落叶,有时则是一场灾难,更多的时候是无边的寂寞。只有冬天的寒冷才能将它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洁白剔透地降临人间。
或者我们所看到的,所谓的“雪”,也是另外某种事物的最终命运。
那么雪到底是什么?
有一种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们只知年年岁岁都在落下一些东西。一次幸福、一些年轻、一个孩子、一场车祸或一块陨石。就像雪从铅灰虚茫的天空落下,这些事物的来处也同样渺茫未知。但我们接受了它们,直到我们因越来越多的接受而变得越来越沉重时,我们自己也不能自拔地落下。
那些绝对不是雪。雪的轻盈和精致是一切下落的事物的典范。做这典范的人说:“你此时,就像这样飘荡在人世。看你多么美丽!可惜你看不到你自己……”
教我们如何去相信!
我们永远无法忍心舍弃的美好,永远不肯罢休的痛苦,还有爱情、童年、孤独、欺骗,还有罪过、仇恨、热望、抵抗……当我们携着这所有落下,我们怎么相信,此时的我们,仅仅只是一片雪?
他又说:“雪的心,本也是一粒灰尘,只不过衣了重重的华裳。”
可我们的心却是在怦怦跳动,泵起血液向高处喷涌。我们的四肢和面孔健康而年轻。我们怎能只是像一些雪花那样简单?是谁随随便便就用了这种比拟来搪塞我们激情飞扬的一生,是谁仅用一些雪就欺骗了整个冬天,蒙蔽了我们的眼睛。让一些不该落下的落下,又立即用别的落下的东西,掩盖了它。
雪下得如此平静,好像它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好像它在一边下,一边思量、冥想。在想好之前,决不愿惊动人似的。
好像它真的什么都不曾做过。它轻轻地摇头,再落下。
而雪地更加平静。平静到看不出它正在延伸。
久久地看,久久地看,也看出了。此种延伸的不易察觉是因为它是以万物的渐渐沉静渐渐休止而延伸。
雪地微颤了一下是因为有人从那边过来了。雪地最后的颤动则是他已经永远地离开。雪地是世界最大的一片空白,填满它吧!于是又下起了一场更安静的雪。
而最静寂最空洞的要数那些雪夜了。夜色把一切动静含在嘴里,雪落像是在梦中落,无凭无依。睡意正滴水般,秒针的一格一格移动般一下一下叩击心灵。入睡后,雪更静更遥远了,梦悄悄地把人向相反的地方带。如果带去的地方也在下雪的话,它又会立即轻轻把你带回来。会让你暂醒片刻。
室内的安静被整个世界的安静所挤压。睡醒的人静静听了一会儿,又更沉地睡去。隔着墙壁和梦,雪纷纷扬扬地下,它既不濡湿什么也不击打什么。它只是一层层覆盖,不露声色。把你留在夜里,不着痕迹。
就这样安静地埋葬你在你的梦境里。
如果有人此时敲打你的院门,深夜里大声呼喊你的名字,它会把所有声响引向别处,引向很多年以后,才让你被唤醒。
雪和夜愈来愈靠近你,又渐渐远去,去到世界上最遥远的地方。再回来,在你的梦里告诉你一些你所不知的事情。再愈来愈近地靠近你。
雪越下,天越黑。雪层一点一点加厚,挤缩着黑夜的空间,使夜退守得更浓,更放低了呼吸。
——正是在这样一个平静异常的深夜里,我突然大汗淋漓,惊梦而起。并失声叫道: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