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前几天丽娜还在对我说那件事。
早些年我们都还小的时候,她爸爸天天在我家商店里酗酒。由于经济实权管在她妈妈手上,赊账是难免的事。我妈呢,平时非常糊涂,又刚到富蕴县,看所有的哈萨克人都长得一个模样,因此当丽娜爸爸提出要赊账时很令她犹豫。眼下这个男人经常来店里,已然熟人的光景了,可是却叫不出名字……也许知道名字,又不知道是所知道的那几个名字中的哪一个,对不上号——当然,又不好意思露出不知道的样子,便煞有介事地打了欠条,表示对其相当熟悉,相当放心的——不怕你赖账,我认得你。
其实,她只认得他的女儿,就是丽娜,天天跑来找我玩的那个小丫头。于是欠条上那几个债务人不懂的方块字如此写道:
“丽娜的爸爸一瓶酒。”
丽娜说:“我妈知道后气死啦!骂我爸说,‘你自己在外面丢人现眼也罢了,还把咱丫头搭上干啥?现在好了,欠条高高贴在人家商店里,要是她的同学去买东西,就都知道丽娜的爸爸是酒鬼了……’”
我妈还有一张欠条打得更有创意。那天小阿尤的爸爸也赊了酒去。我妈想写“阿尤的爸爸一瓶酒”,又觉得不妥当,怕过不了多久就忘了“阿尤”是何许人也。于是找人问“阿尤”是什么意思。那人就告诉她是“熊”之类的什么。我妈回去就立刻喜滋滋写道:“狗熊的爸爸一瓶酒。”觉得这名字别具一格,永远都不会忘记。后来阿尤爸爸来还账时看了气得要死。
当然,不是所有的欠条都能保证酒鬼的信誉,我妈为此吃了不少亏。其中最惨痛的一次是她那天在没有问清楚的情况下居然放心大胆地把欠条交给对方去写。半年后,她终于急了,拿着那张鬼画桃符似的破纸片到处找人请教。翻译过来的意思居然是:“阿姨对不起,我们是酒鬼。”
可以想象当时我妈有多生气……她对我说:“娟啊,喝了酒的人咱都不能相信。”
可不久以后,她又信了人家一次。不过十块钱而已,可那家伙就是不还。借的时候好话说尽,对天发誓某某日定还,否则就如何如何云云。借了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人影了。偶尔在街上远远碰到,便把帽子往下一拉,转身就闪——不过十块钱而已!
后来听说这些人脾气都挺大,找你借钱,你越是不借,他越是不服气,越是要缠着借到手不可。等到还的时候,你辛苦讨债的难度是与你当初给借钱之前的那种种不信任、不情愿、抱怨、拒绝的态度成正比的。果然如此。后来当我妈又一次在街上碰到那个人时,就笔直走去拦住他,提醒他十块钱的事。结果这人居然矢口否认借过钱!转个身还想走。我妈气极,拽住他袖子就在大街上大声数落起来。围看的人越来越多,他也急了,反手将我妈一把推在地上,拔腿就逃,我妈跳起来就追。于是这两个人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穿大街,过小巷,声势不小。那情景虽不曾亲眼看到,但据我妈后来的描述,一定是相当精彩。据说是那人一边跑,一边还回头理直气壮地嚷嚷着什么,仔细一听,说的居然还是汉话:“……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哼、哼……人不要脸,鬼都害怕……”——我妈当时愤怒到了极点!后来终于追不动了,只好气喘吁吁站在马路边骂街,骂了一会儿又觉得好笑,最后便一路笑着回家去了。于是,我妈总是很不屑地对那些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人说:“我什么样的酒鬼没打过交道啊?”
那时候我家的商店主要就是卖食品和烟酒,商店中间的空地上还摆了方桌和条凳,大大为其提供了方便。我呢,简直就是在酒鬼丛中长大的,当我在这边背“离离原上草”时,他们就在那边打着拍子跳舞,高歌“玛丽亚!”直到现在,一看到或是想到“离离原上草”这句诗,就忍不住脱口而出一声“玛丽亚!”
那些人喝起酒来,天啦,教我怎么说呢?每次都是论箱买而不是论瓶买。一喝一整天,赶都赶不走,赶走了就聚在我家门口的空地上盘腿一坐,围个圆圈继续喝。喝多了便原地“卸包袱”。这些人真是够呛,转个身就尿,方便极了。若是在冬天,我家门口靠墙根的雪堆上一长溜黄印,一直排到街道拐弯的地方,让人看了又好气又好笑。
那时我也就八九岁,常常躲在柜台后惊奇地观察他们。看着他们用手指甲盖生生抠开酒瓶盖而不用启子;他们一边神侃一边“神饮”,根本用不着互相劝酒;他们一见熟人路过,群起而攻之,不逼着人家掏一瓶酒钱不放人走;他们向我讨一截棉线用来分割剥好的茶叶蛋,无论醉得多么厉害也能分得极均匀;他们唱歌唱到一定程度就开始打架,打完了就抱到一起哭,互相道歉,再继续唱,喝多了又打……
没完没了没原因地历数酒鬼们的事迹,实在没什么意义。我自己也不清楚这些人有什么吸引着我。我并不会喝酒,喝也只会像喝一切液体那样往肚子里硬灌。酒不能给我任何可以称之为“乐趣”的东西,最好的酒和最差的酒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都辣得要死,直呛鼻子,一杯下肚,只能嘴呼吸,而且舌头又麻又胀,平搁在嘴里,由下巴托着,好像是别人的舌头一样令人恶心。
我妈就会喝,并且好像深谙个中趣味。平时吃饭,有什么好菜了就会自斟自酌来一杯,兴致上来时更是高谈阔谈口内酒和本地酒的差别细节,我们全家人在旁边悄悄听着,一句话也插不上,后来我男友忍不住端起碗挡着嘴,悄悄对我说“你妈真是酒囊饭袋……”
我一直想象一种感觉:“醉”。好多人说话写文章不负责,动不动就“醉了”,听首歌也“醉”,甜言蜜语也“醉”,良辰美景也“醉”,甚至被美女看一眼也快“醉”得不行了。据我理解,真正懂“醉”的人首先应该懂得酒,否则只能像我这号人一样,在种种美好的事物前充其量只能说“被感动了”而已。
真的,我曾见过那么多的真正的“醉”了的人啊,步履蹒跚,跌跌撞撞。让人不由得努力想象那时他们的世界正在经历怎样的颠覆:一切为之剧烈晃动,万物狂欢……而他反应迟钝,他意识中的所有“尖锐”啊“敏感”啊一定已经离开了他并远远超越了他,去到了天堂般的所在。那个天堂里的一切他显然也感觉到了,他突然跌倒在地,迟钝地摸索起身,嘴嘟囔着遥远的事情,抬起头来,瞳孔深处一片辉煌。
“醉”是一种多么不可思议的感觉!好像水把油浮了起来似的,酒下肚,就把平日里藏在心里的秘密浮了出来。交杯换盏中,轻飘而恳切的——至少在那奇妙的一刻的确是恳切的——各种表达,以语言,以肢体,以随手拈来的种种方式进行轻松惬意的传递。那些人,平日里或衣冠整齐、温和有礼,或性情涩僻、阴郁滞闷,或内向羞赧、腼腆小心……现在统统一个模样了——激动、兴奋、期待、信心倍增。好像这才是人的本来性情,人最开始就是以这样的面目在自然中赤手空拳进行创造的。可是在后来的命运中,人们涉过复杂的经历后换上了各种面孔和心态,用来保护自己。而现在呢,酒把千百年来人类辛苦收集、整理、分类储存在大脑中的信息统统打乱,用一个大棒子在这口满锅杂碎的大锅里拼命搅拌,锅底下还一个劲儿添柴加火。于是满锅沸腾,最最活跃刺激的感觉最先喷薄而出,一举支配了大脑……嘿嘿,我不会喝酒,也只能凭想象把“醉”的奇妙感觉想象到这份上为止,不能往前再走一步了。
因此,无论我干什么,都不曾“醉”过,不曾彻底投入过。真让人沮丧——课堂上不能好好听课,考试不能集中注意力,交谈时总是心不在焉,睡觉时辗转难眠,连梦境也是乱七八糟,没条没理没根没据的,走路撞电线杆,往水渠里栽;连谈恋爱也恍恍惚惚,三心二意,半途而废……与其说李娟任何时候都是稀里糊涂,不如说她任何时候都保持着高度清醒,不愿意全心投入某种热烈和饥渴之中。
我真羡慕那些人。他们怎么做到的?
再说那些酒鬼,一旦和酒完成沟通,其他的就什么也不要了,家庭、爱情、名誉、金钱、健康、自尊……这才是真正的酒鬼,被酒释放了灵魂,又被酒瓶所禁锢。他们耍酒疯,打群架,蛮不讲理、强词夺理;他们赖酒账时死皮赖脸,低声下气;他们欠了账誓死不还,激昂陈词,悲愤交加;他们骗老婆的钱,骗父母的钱,骗朋友的钱,统统往柜台里送;他们露宿街头巷尾、桥头堡、干沟,在雪地上瑟瑟发抖,耳朵、手指纷纷冻掉;他们倾家荡产,孤家寡人,形影相随,形容枯槁;他们抵了名誉抵外套,抵了人格抵手表,百折不挠地赊酒,以身殉酒,至死不渝……
真有些庆幸这世上的一切并不是什么都能够令我知道、使我理解的,否则我也就不用如此辛辛苦苦七大篇八大页地哆嗦了。不晓得看破世事会是怎样一种无趣的心态?
再接着说我们喀吾图的酒鬼,实在太让人大开眼界了。估计在这偏远闭塞的地方,稍微有点想法,愿意干点事情的人都出去干事情了,剩下的那些人可能悲哀地觉察到点什么,于是——但是,在这里说他们是在“借酒消愁”显然不合适,他们一个个分明是兴高采烈,得意非凡的。倒是我一天到晚阴着脸,“刷”地一把抽走他们递上来的钱,“砰”地把酒瓶往柜台上一顿,再咬牙切齿、天女散花地找零钱。我知道,这一夜又不得安宁了。
他们找我讨了杯子便拉开了今夜的序幕。最开始时各位还是靠在柜台上浅斟慢啜,礼貌地压低声音交谈着。谈至兴处,哄然大笑,把来前买酱油的小姑娘吓了一大跳。他们赶紧道歉,说着肚子不胀(不要生气)之类的话(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快了……)。然后沉默,仍满眼笑意。好不容易等小姑娘走了(因为我事先打过招呼,喝酒可以,但不能妨碍我做生意,否则请别处去),再一次爆发笑声。杯中酒一干而尽,再斟满,等再次开口时声量大了一些,声调尖了八度(我开始暗道“完了”),瓶中酒位线开始加速度下降。开第二瓶时便有些无所顾忌了,个别字句开始结巴,目光大胆无畏、咄咄逼人。商店里来买东西的人开始被统统轰走。我开始发脾气。他们开始不讲理。我开始拒绝卖第四瓶酒。他们开始擂柜台、诅咒发誓这一瓶完了便走人。本来叫我“妹妹”的,开始叫起了“嫂子”。我开始屈服,他们拿上酒欢呼不已,开始往柜台上坐,个别人干脆盘腿坐上去,还有人开始回家拿冬不拉(双弦琴)。我开始害怕。
“噢!我的母亲!噢,我的母亲!!”
——今夜的第一场高潮是他们开始跳起舞来,高高地站在柜台上,一个一个两三米高,令人不敢仰视。下面的人则是打着拍子唱着歌,好朋友则拥抱在一起痛哭,不停地相互道歉。还有两个开始去打架,其他人嘱咐他俩快去快回,外面太冷,正在下雪。还有一位则腻在我跟前没完没了地教我拼他的名字,“达——达——达吾——热——克,不是刀热克……”
我不卖第五瓶,他们威胁说不给的话前几瓶酒钱统统不给。我不怕,他们软下来又开始“姐姐——姐姐——”地叫,我说“妈妈”也不行,他们又开始叫“妈妈”。我还能怎样?赌咒推出第五瓶。
这时另外一拨子酒鬼从另外一家商店转移过来了,两路人马大会合,外面打架的两个人也和好回来了。房子塞得满满当当,彼此间互相握手,哪怕只是半天没见面仍亲热夸张地寒暄。不到三分钟,我被迫取出第六瓶。但还不等这些人握手握遍,又有人来讨第七瓶。手长得开始自个儿伸直胳膊往货架上取了。这场面不是我一个人可以招架的。我紧张得直吞口水,咬牙硬撑着苦苦应付,一面直往外瞟,看有没有熟人路过,进来帮忙解个围。夜已深了。
第八瓶、第九瓶下肚,一半的人开始去吐。我声色俱厉,他们恍若未闻。我说我要关门睡觉了。他说:“没事,你睡你的。”
“回家喝,好不好!我要关门了!”
“关门?”想不到他比我还要气愤:“关门干啥?你还想不想做生意?”
“做生意在白天做!你看现在几点了?!”
“没事没事!”他把杯子一饮而尽,“再一瓶给哈!”
这时,大合唱开始了。震耳欲聋,屋顶快被掀开了,墙壁被震得直掉墙皮。我气得简直也想拧开一瓶子酒咕嘟咕嘟灌下去,也给他们耍耍酒疯。
突然门大打而开,寒气猛地涌进来,屋里腾起了一米多高的雾气。我暗道不好。第三拨人马浩浩荡荡,鱼贯而入……我简直想夺门而出,不要这个店了。
到后来,还是多亏了最后一路英雄——房子里实在盛不下了,所有人才遗憾地被迫转移阵地,直奔吐尔逊罕的饭馆而去。临走前一个人还在因使尽种种手段都不能让我交出第十三瓶酒而死不甘心,被伙伴们生拉硬拽,最后一个才出门,还恨恨地撂下话来:“哼!你等着……在我的地盘上……工商局的人都是我哥哥……”
都是你爸爸我也不怕。
我赶紧收拾房子,飞快地关门熄灯。果然,躺下还没两分钟,那伙人又打道回府了,把门拍得噼里啪啦震天响。吐尔逊罕真聪明,她是怎么打发人的?明天一定登门请教。
他们大概砸了半个钟头的门,合页都快被扯掉了。可能因为实在太冷,最终还是骂着走了。凌晨四点左右又来过一次,吵得人发疯。一个晚上没睡好,半晌午才起床,想起昨天的事,又忍不住好笑。
在喀吾图,和酒鬼打这样的交道几乎是每天都会有的事。不过有的老乡真的不错,只是两个朋友面向小酌,娓娓谈心,适可而止,感觉酒意差不多了便走人。不打不闹,不唱不跳——正因为有了这样的人,所以每每卖酒时,总因拿不准眼前的这位属于哪种人而犹豫不决。后来我们的生意渐渐做得大起来了,便不怎么在乎多赚那几个钱了。买酒前,先问好在哪里喝,若是就地解决,就对不起了,到别的商店买去吧,我们这里不喝酒。
后来进了山,仍沿用这个规矩。那时候已经没有正儿八经的房子住了,只一个塑料小棚栖身,屋里屋外,没什么区别。于是那些酒鬼也不在乎,买了酒和佐食,出去往草地上盘腿一坐,十几个人围一个大圈,一人掂一个瓶子。上面是天,深蓝明净;下面是草场,一碧万顷;森林在右边浩荡,群山在左边嶙峋;身边的河流淙淙,奔淌不息;前面是山谷的尽头,后面是山谷另一个尽头;自己的马,自己的牛羊,自己的骆驼,在不远处静默——还有比这个更美妙的酒席吗?所有人高谈阔论,一阵又一阵的歌声直冲云霄,悠扬不息。再一声一声落地,一句一句叹息。
我想,这样的情景中滋养出来的酒鬼应该是档次较高一些,胸襟气量较大一些的吧!可酒会散后,我们去看,连一个酒瓶子也没能拾回来。这只是些朴素的酒鬼,除了酒以外,还想着生活和家庭。一个酒瓶子八分钱呢。
这可能是些真正爱喝酒的人,至少他们懂得珍惜。他们把手中残酒一饮而尽,飞身上马,拥挤着,喧闹着,一大帮子在草甸上浩荡策鞭远去。酒气冲天,消失了似乎还有一两声笑语悲歌传来。
我还是一直在想,“酒”这种奇妙的液体。它原本由我们生理上必不可缺,切身依赖的两种物质——水和粮食——经过奇妙的反应,繁琐的程序,长时间地放置而生成。它辛辣、凛冽,逼人窒息,烫人肺腑。紧裹着人,胁迫着人,又猛地松开,抽去这人想要抓牢的一切东西,再远远退去!真是诱惑啊,于是那人又举起第二杯……酒是多么奇妙的液体!水能这样吗?粮食能这样吗?我们一日三餐离不开水和粮食,水和粮食给我们生存的力量,温和调理,轻滋渐补。但酒不一样,它逼人而来,笔直地袭击你,激活你死寂的,淹灭你理智的;强迫你,要你交出所有深藏的情绪,统统被它拿去后又被它左一下右一下大块大块往你的言行举止上涂抹。你借酒装疯也罢,胡说八道也罢,酒后吐真言也罢,全是它的杰作,它的大手笔。它控制了你,让你在兴奋激动之中全面袒露你自己。它冲垮你心的堤坝,淹没你心的田野,它让你闹水灾,让你泪流不止;它让你种种情绪的各个极端高潮在同一时间全面爆发出来,让你在酣畅淋漓、无比痛快之时也被干干净净地掏空、虚脱气浮、踉跄连连;让你迫不及待地想要表达。你一下子有了那么多的话要说,没法排队,全挤在嗓子眼,你竭力要用第一时间把它们全部释放出来。结果却是什么也没能说清楚,结结巴巴,含含糊糊。但你没法去管它们了,你只管说。你把自己交给了酒,你的每一句话也全醉了,上句不搭下句,乱七八糟,头重脚轻涌出来,奔不着去处。但是,还是会有人理解你的,那是另一个酒鬼,你们一起处在同样的世界里,你们为只有你们两个人才能去向那个世界的孤独而抱头痛哭。酒就在酒瓶子里安静地瞅着你们。
我浮想联翩。忍不住偷偷拧开一瓶灌了一口,眼泪一下子呛了出来,嘴半天不敢合上,拼命抽气。那股来势滚烫,从喉咙笔直地穿过胸膛,直射向胃部,片刻,丹田一片沸腾。我叭哒叭哒甩着舌头唏嘘不已。鼻子又潮又硬。真是的,酒到底有什么好喝的!
还有一次则是迫不得已。那次露宿在森林边上,不知怎么的半夜渴得要死,渴醒了,一时又找不到水喝,突然想起我妈说过,渴的时候喝啤酒最过瘾了,又想到我的床板正好是搭在几箱啤酒上的,便悄悄起来,撕开箱子取出一瓶,用牙咬开盖子,捏着鼻子猛灌一通,只当是矿泉水。就这样喝了小半瓶,喝得一个劲地打嗝,胃里热过以后开始泛潮,嘴里苦苦的。渴是解了,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直到天亮。那次喝的是啤酒,倒没有太难受的感觉,也没有很舒服的意思。酒仍然在我的感觉之外醉我。
真是扫兴。别人怎么做到的?酒瘾是一种什么样的瘾?究竟是什么令他们成为那样?
再看一看乡政府秘书马赫满,喝醉一次就跑到我家订做一次套服。还有那个“电老虎”,酒一喝多就挨家挨户收电费。谁要是在平时得罪了他,这会儿保准被掐电。还有机关学校的所有的人民教师。我们这里酒鬼最猖獗的日子就是教师节放假的那一天(我们村里的牧业寄宿学校没有寒假,暑假长达半年,到了那时老师们大都得上山放羊)。对了,还有一位转场时经过的牧民老乡,那天喝多了,非要把他的骆驼牵进房子,说外面太冷了。我和我妈惊吓不小,随即强作镇静地告诉他,只要能牵进来就牵吧!随便。结果,他真的做到了!只是骆驼肚子还卡在门框里,他拼命拽缰绳,可怜的骆驼伸直脖子长嘶猛吼,烟囱被震得直掉煤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