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工时曾遇到过一个老板娘,总是嫌我笨,凡事不交待三遍以上绝不放心。就那,还总认为我不能做好。她说:“我再讲一次,先……然后……最后……知道了吧!”我马上乖乖回答:“嗯。”——显然这个回答不能使她满意,她莫名火立刻冲了起来:“‘嗯嗯嗯’!你‘嗯’个屁!你‘嗯’,你就知道嗯!”
由于这种话听多了,我也就长了个心眼。下次再问我“知道了吧!”的时候,我默默地干着活,一声不吭。她等了半天没下文,气又不顺了——我不知道她肝火哪来那么旺——
“我说话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
“听到了为啥不吭声,哑了还是傻了?”
“没有。”
“那我再问你:知道该咋做了吗?”
“嗯。”
“嗯嗯嗯,你‘嗯’个屁你!嗯!你就知道‘嗯’!!”
……反正我咋弄都不讨好,怎么卖乖也卖不出去。我不知道她究竟需要什么样的回答,需要什么样的打工仔。
好在所有干活的人中间,我不是最倒霉的一个。再说,被嘟囔两句又掉不了肉,久了也习惯了,况且老板娘骂人时偶尔也会变着花样,让人新鲜一下。倒不是我这人不顾尊严了,只是我嫌麻烦而已,懒得跟她计较。你可不知道,我们这个老板娘啊,你若哪一天一反常态顶她一句,准噎得她三天吃不下饭,彼此得僵僵硬硬耗半个月。最后还不是得重归于好,何必呢!再说了,凭良心说,她也不坏。我就记得最开始有一次,吃饭时她曾经往我碗里夹过一块肉。
那一次满菜盆里尽是肥肥白白的回锅肉,大家一起抢。她见我就一个人不夹菜,只闷头刨饭,便在肥肉堆里扒拉半天,找出来一块半肥半瘦的,自己把那肥的一半咬下吃了,瘦的撂在我碗里。我当时差点流下泪来。我想到了我妈。
唉,后来全怪我太笨了。无论什么事,不失败几次就是做不好,久了难免不让人心烦。老板娘失望不已。菜嘛,也只夹了那么一次。这倒罢了,哪次若看到我对菜连续夹两次以上而不刨一口饭的话,她准拉下脸用他们浙江话骂几句。我听不懂,也不知在骂谁,下一筷子又伸了出去,她立刻“啪”地摔下碗,踢开凳子气乎乎走了。走几步又回头吩咐另一个工友把她的话翻译给我听——
“以后吃菜得每人定量了!”
害得我此后好几天不敢和她同桌吃饭,该吃饭的时候拼命找点活干,眼瞅着她老人家搁了碗,这才做贼一样溜进厨房猛刨几口。
我很想非常地恨她,如果我不是那么笨的话……太心虚了。
我不但缺乏勇气,而且太懒……
我们的关系曾一度僵得没法形容。她甚至连话都不愿对我说了。如果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哪怕与我面对面坐着,和我说句话也要靠第三者转达——
“喂,问一下她的羽纱缝完了没有。”
“让她下楼取前片的样板。”
“给她说一声,领子修快一点啥!慢吞吞,慢吞吞!总是慢吞吞!”
我其实也不是省油的灯,我也可以以牙还牙:“喂,松燕,让老板娘把锁好边的腰衬给我。”但我不想那样做。打工的还是要有打工的样子才对,若小脾气太多,何不干脆也去当老板。再说了,我还打算过几天向老板结一次账呢!关键时刻可不能逞一时意气。
我不理她。
可这人偏就和你过不去,甚至发展到有一天她家的两个煤气罐丢了也赖是我偷的!她在背后和别人这么议论,过了两三天我才知道,气得简直想仰天大笑!你说我一个四处漂泊、无依无靠的打工仔,要她的煤气罐干啥?扛着两个罐子到处找工作多麻烦!再说我一个女孩子,能偷一个就不错了,哪能一下子扛跑两个?退一万步讲,我这人生地不熟的,偷了罐子又能往哪儿打发,到哪儿找渠道脱手?可笑!
她才不管这些,她说你偷了就是你偷了,背后到处宣扬不说,还足足两天不做饭。那两天两口子下馆子,让我们自费啃了两天干馕。
我真的被污辱了!夜里捂在被子里泪水淌满被窝。真想立刻就爬起来敲开她的卧室门,大声说出自己的怨气。然后大哭大闹摔一通东西;或者冷冷地打量她一番,再转身收拾东西高傲地离开——可我做不到,我没有地方可去,也没有钱,更没有足够的勇气。我总是那么懦弱,又缺乏现实感,只在想象中才威风凛凛,不可一世。我又这么年轻,还没来得及经历得太多,没有任何对待此类事情的经验,我还胆子小,害怕不可预知的后果。我还害怕陌生,我好不容易才适应了这个地方,我害怕新的适应。我还害怕孤独,害怕不知明天会怎样的空虚……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捂在被窝里哭啊哭。哭醒后,仍旧低眉顺眼坐在车间的噪音中接受剥削。让人稍微心安的是,我心中始终有一处安然无恙,简直就是万劫不死。它比我勇敢,比我更富于希望。只有它知道这一切只是暂时的。
后来还是得感谢时间,时间证明我不但不是坏人,而且也不是没用的人。恰恰相反,到了后来,我比谁都能干!干活的时候,无论谁和我搭档都无法赶上我的进度。其他的好处也被日益可观地发掘出来。老板娘心花怒放,不晓得是否悔不当初如何如何。就这样,我换了个人后她也是紧跟着换了个人。以前叫我是“眼镜”“眼镜”,心烦气躁地嚷嚷,如今左一个“李娟”,右一个“李娟”,甜腻得让人不敢相信。还有一天吃饭时又给我夹了一筷子菜。可惜已经晚了,我已经决定离开。
总之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这个人的关怀与信任简直就要让我心怀愧疚了。她趁打包交货时车间里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把我当知心人,大谈她创业的艰难,生活的不易,做人的难处,说得声情并茂,情到深处险些落泪。我旁边听得也辛苦,我忙活了二十个小时,极想睡觉,但出于礼貌和些许的受宠若惊,也只好强忍支撑着眼皮耳朵,尴尴尬尬地恭听。后来她还把厨房的钥匙多配了一把给我,意味着从此起床晚了也会有饭吃了。
我若一糊涂又做错什么事情,她居然也不骂了,甚至有一次她不但不骂,还用了娇滴滴的声音这么说道:“唉——哟——,你这个坏——蛋——”当时听着觉得很不对劲,但又具体不清楚哪里不对劲。后来才有人告诉我她对老公也这副腔调……
可是我真的决定要走了!我在这里待的时间不长,经历却不少。但都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那段时光一经回想便茫然又难过。难过什么呢?哪里有人真的对自己不好呢?只不过是自己并不在意别人对自己好不好罢了。于是,便为被自己忽视的东西付出代价。真的,老板娘的态度还算正常吧,对于我这样一个糟糕的雇工……
总之除了我自己,没人污辱过我。我自己太冷漠,什么都太无所谓,什么都不当回事。因此无法得到尊重和喜爱。我大约太懒,懒于积极地改变现状,懒于认真地生活和与人相处。我一直在等着别人去慢慢发现我的好;我太被动了。我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别人若看不到我的好处就统统混蛋。打比方说,我上街从来不梳头,不洗脸,不摘尽全身的线头(在缝纫机上留下的),不擦皮鞋,不管裤子上有没有泥。自暴自弃一般。所以就没人爱我,所以我孤独,所以我活该。
我走的时候老板娘还想留我再吃一顿饭,见实在留不住,就叮嘱我记着她的手机号。我摸摸身上,表示没纸。她便把号码写到我手心上。如今,我经常望着自己空白的手心,想到自己得到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