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斯古丽悬崖勒马,回头惨然望向巍巍群山。野风正浩荡,黄昏恰似血。而追兵渐至,从山下三面围抄上来。姑娘视若无睹,抚摸自己华丽的婚装,又摘下饰以鸱鸺羽毛和珠玉金银的尖帽,扬手弃下,悲怆一笑,俯视万丈崖底,江水滔滔。她摊开双手,却没有祈祷,只是一字一字念出另一个人的名字,然后仰脸向天——“真主啊!”挥手甩出一鞭!烈马恸然嘶鸣!……
车过桥头,在石头路上行进了约十多公里,在颠簸得简直是跳着前进的汽车中,我突然感觉到整个世界塌下来,将汽车挤迫,并使其扭曲变形。而窗外风景变幻闪烁,又稳然如铁。空气也固态化。我知道我马上将要看到什么了。汽车一拐弯,滔滔河水猛地涌上来。我仰天“啊——”出声来!一道笔直如刀削的万仞绝壁从苍穹砸下,将我身体的一部分撕开,并把它填入其临水的深渊之中,溅起排空巨浪……
……啊……啊……可是,我心中还有什么仍欲罢不能?仍在那里扯着揪着自己胸口的衣襟,顿足长号,并深深弯下腰去,痛哭流涕!那是什么,先我去向那悬崖之上,俯视这片大地?并向下——朝下面的我伸过手来。我大惊,想冲出车去,想直奔崖下伸手接住,可汽车又猛地颠簸起来。眼前的景物全散了,跌跌撞撞地退去,我转身趴在汽车后窗上张望,还没来得及看见什么,汽车又拐了个弯,一切瞬间即逝……
“……姑娘不愿意嫁给贵族老爷,于是他的父母派人杀害了她的情人……”
——那人依然以平静的声音继续他的故事——那个我不知道听过多少遍的故事,很普通的情节,在全世界会有成千上万种类似版本。它生机盎然地存在于这山野之中,更多的似乎是为了陪衬眼下这处人间奇观。如果悬崖不复存在的话,它也就不过是一块风干的羊腿肉,给系在流水之中,不到几个月便给冲成一堆白而无香无味的泡沫状腐肉,唯剩躯壳,不见灵气……但这崖的确是存在的!它鬼斧削就,笔直冲天,造化神工,悲叹在这阿尔泰山脉的林秀水明的一些什么,震撼一代又一代转场迁徙时从这里路过的哈萨克牧人心中最为敏感的一些什么。又有多少激动的男女经过时,忍不住驻足举头仰望,并想起自己或甜蜜或悲哀的种种遭遇。你看,生活可以从群山和苍穹中淡化,深远且平凡,无波无痕;但爱情能吗?爱情若非以此为象征,则不能抚慰我颤抖喧哗、大悲大喜的那颗心灵!爱情是陡立于生活中的那一处绝境,是我们无法熄灭的那一片激情。它高昂、峭丽、它不肯妥协附会,它清傲忠贞,它是誓言,是坚守,是以此为证——爱情指向姑娘崖,姑娘崖千万年不变地屹立在那里给世人看——那是多少心灵诞生勇气的地方啊!
于是崖底祈祷的男男女女“阿拉——”一声,起身满怀爱情与希望离去,心中一片安然。他们沿此路,散向群山深处每一个山谷。迁毡房,晾奶酪、绣花毡,满山遍野地放羊,一代又一代地流传一个故事……
“……后来这个地方就叫做‘姑娘崖’。现在上面还立着一块石头,就是那死去的姑娘的灵魂化成。”
我突然问道:“那姑娘是不是名叫‘珂斯古丽’?她死去的那天可是一个如血黄昏?”
——可他们谁也没听见,司机刚挂上一档爬达坂,汽车引警轰鸣不已。而我还在晕车,有气无力倒在后座上,我这两句话顶多被他们当做难受时的呻吟。我手指紧抠着铺在座位上的毡毯,牙关紧咬,头痛欲裂,恨不得用两根五寸针从太阳穴两边狠狠扎入,钉个通穿,让淤积在脑子里因无处可涌而似乎愈发黏稠的血浆蓦地迸射出来,让我沉重的头颅减缓片刻(哪怕是死亡前的片刻)淤滞!让我那里多长出一双眼睛,多生出两只喉管,替我去苟延残喘。姑娘崖那个传说中没人知道的最后一部分将我越缠越紧,我几乎透不过气来!我觉得我快晕过去了,我想吐。胃里一片翻江倒海!我喊了出来,并哭出声。车慢慢停了下来。我拉开车门扑出去,一头跌倒在地上,粗糙的石砾硌着脸颊,疼痛却来自遥远的地方。大地像一片海洋托浮着我,我想就这样睡去……但是有人从后面把我扶起来,我抬起头,发现我们已经来到达坂最高处,群山在脚下起伏。突然,在远处的天底下,在群峰诸岭之间惊起一枚叹号!隐约出现在姑娘崖上,似乎有什么正在跌落……
“……这位姑娘誓死不从,新婚之夜策马逃走……”
思绪的针尖在混沌的意识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时不时闪耀着锐利的光芒。我躺回车上,软软地抵靠车窗,继续在群山的浪潮中颠簸起伏。我想,我已经替谁从崖头跳下了……或者我来到了崖头,欲要往前再一步,却看见崖头上,有人遗落了一顶镶饰金玉珠宝的、年代久远的尖顶花帽……我沉沉睡去,梦见可爱的小努儿楠在给我讲这个故事,然后新婚的古丽孜亚在给我讲这个故事,弹电子琴的那个我所爱慕的年轻人也在给我讲,白发苍苍、年逾九十的老人也在讲,但所有的人都对我隐瞒了故事最后的细节。我流着泪把它说出,然后醒了。
车不知什么时候停在了河边的一片草地上,有人推醒我,唤我下车休息,吃点东西继续上路。他年轻的眼睛分明是我刚才在梦中所见的那一双。我弯腰走进路边的一顶毡房,众人围着花毡,女主人笑道:“姑娘,快过来!”
而席间,另一位客人的故事正在进行:“从前,有一个年轻富有的姑娘,爱上家中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