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那人说我家房子破了,他说:“哦。”我告诉他是怎么破的,他说:“是吗。”我向他形容破的程度,他说:“我的天。”
然后我们道别。我转身去一家小旅店开票。服务员给打开房间,然后带上门出去,我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最后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一头扑在床上痛哭——
妈妈啊……房子破了……
……我们在那片美丽的沼泽上有那么多美好的愿望,于是我们在那里搭起了一座房子,一个塑料小棚,把属于我们的东西一一放了进去,摆得整整齐齐。人们远远地出现在草场上,从大大小小的白的灰的圆毡房间,第一眼总是会最先看到我们用五彩条纹的鲜艳的塑料棚布罩着的家,强烈地感受我们喜悦的心情。白天,清晨五六点天就大亮了,我们赖在热被窝里,倾听森林和河流浓重的呼吸,以及外面空地上过夜的几头牛的呼吸,它们与我们的床仅隔一层薄薄的塑料布。整个白天,棚子四周的塑料棚布全掀起来,使我们的房子看去更像是个亭子。我们敞开了,更像是山野对我们敞开了。四面屋檐很矮,站那儿一抬头,大片大片的绿便挤挤攘攘拥到了眼前,天蓝得呀!而不等太阳落山,我们便早早放下棚布,四周用石头小心压好,然后钻进被窝看书。凌晨时分,天才彻底昏暗。半明半暗的顶棚上空浮着一团橙色的梦幻般的云雾,那是月亮!妈妈,就这样,我们在我们爱着的地方有了个家。一面是森林,一面是群山;屋前屋后河水淙淙淌过;牛羊、马群、驼队从远方前来,经过这里,然后远去。这美丽的牧场啊,谁日日夜夜地惦记着我们,捧我们在手心里,不时地亲吻。这群山!这森林!枕头般地诱人,摇篮般地温柔。
妈妈,那一天,我们从梦中醒来,或者是刚刚从群山深处跋涉归来,听到北面的毡房那边叶肯别克在弹奏着由电池带动的电子琴。那是一首异常平静优美的旋律,令人不由得想起爱情。女孩子阿依邓和着这旋律唱起歌来。我们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有人为我们低声翻译歌词大意。后来我们回到自己的家里,看到支撑棚子的几根柱子中最主要的那一根,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倾斜了。
妈妈,那一天我们从梦中醒来,想着那首曲子的平静与优美的背后的内容。它诉说的是毡房顶上的天窗,那个圆形的洞口。就是那个洞,歌词说:当我小的时候,从那里看到天空,也看到鹰从那里经过,我想要出去;长大后,我渐渐忘记了那个出口;而当我老时,房子塌下来,我又看到了它……妈妈,那一天,我们想着这首歌,蜷缩在帐篷里的被窝里,听着外面无边无际的风雨声。塑料棚布剧烈抖动,哗啦啦作响,帐篷里泥泞的地面上满是大大小小的水坑。容易受潮的纸箱都搬到了床上和柜台上、货架上。但衣物被褥还是湿了,商品湿了,食物湿了。金属制品遭腐蚀,将要锈去,木器被泡得变形,将要朽烂……十个钟头过去,二十个钟头过去,两天过去,三天过去,半个月过去。雨停了。
那么,房子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破的呢?是不是当我们在这片沼泽地上打下第一个桩子的时候,是不是在那些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当欢乐和喜悦满室辉映的时候,是不是叶肯别克的那些歌,在那些黄昏,那些清晨,一声一声,一句一句,走进我们心灵的时候……
是不是,在我们固执地想要把梦想当作生活的时候。
妈妈,那一天,我们醒来又沉沉睡去。我们的房子已经不负重荷,在风雨中颤抖,房顶棚布的裂缝像是面对整个世界哭泣着的嘴唇。妈妈,我们亲手搭建了这个房子,却又离它那么遥远。我们在房子里上上下下拉满了挡雨接水用的塑料布和床单;顶棚铺着大大小小的撕开的塑料袋子,压着泥块和粗壮的树干,绷着铁丝;房子四周系着各种各样的绳子,吊着石头,以便扯住容易被风掀开的蓬布;到处是补丁,满地是接水用的瓶瓶罐罐……我们用双手,用十指,用两肩和脊梁支撑这个棚子,又好像在支撑我们遍布裂隙的梦想。妈妈,你看,我们生活的地方,是这房子无力庇护、鞭长莫及的地方啊;我们拥抱这房子,拥住的却是彼此。
我们的一生,多么漫长!
可为什么没有那样一个房子,能够贯穿于我们漫长的一生,像一个真正的家那样,像合拢的双手,呵护我们裸露在尘土中的那颗心……妈妈,妈妈,甚至没有那样的一把伞,隔阻风雨于生活之外。
也许有一天,我们也会像我们的朋友叶肯别克那样,反复弹奏着那首与天窗有关的歌,游荡在浩荡无边的山野荒岭。而河边的沼泽却还是那么美丽迷人,森林和群山依然沉默不语,每一个黄昏,还是那样辉煌而漫长。房子破了,而我们仍然没有离开,我们仍爱着这里,原因还是那么虚弱、单薄。这美丽的沼泽上还是有我们那么多美好的梦想。房子破了,可我们仍然要生活下去,在旅途中那些陌生的旅店里,在别的一些更为遥远的不可想象之处,在艰难和痛苦中,在孤独中,在别离的时候,在衰老的日子里……妈妈,我们说过,永远也不要放弃生活。妈妈,你看,房子破了,塌了,被毁去了——
而我们还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