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穿过这条寂静的街道,走着走着,跑了起来。妈妈!你总会记得,童年的我常常这样奔跑着穿过林荫道回家,大声地喊着你,拍打着门。妈妈,你总会在开门时,朝我身后看一眼——
妈妈,街道上没有一个人。
那时候,整条街只住着我们一家人。街对面是政府机关,东面是工厂。但我们看到的全是围墙和窗户,黑乎乎的,长年不曾擦拭,不曾开启过的窗户。没有人。沥青街道漆黑干净,人行道平坦寂静。街道和人行道之间是高大浓密的杨树和柳树,渠水淙淙。没有人。放学我和同学们在街口分手后,独自踏上这条清凉阴密的街道。走着走着突然跑了起来……有时候慌得连书包和画板都甩了不要了,没命地逃回家,上气不接下气。好半天才缓过来,这才跑回去捡书包。
妈妈,那时候我一定发现了什么。我一个人穿过那街道,看到树叶纷纷扬扬地坠落,人行道上铺了厚厚一层,从来没有人打扫过。后来街道上也铺了厚厚一层。妈妈,那时候我想到,这条街可能被彻底抛弃了。我想到全世界都在欺骗我们一家人。可能所有人都离开了富蕴县,离开了新疆,全走掉了,后来又离开了地球。为了一件不能让我们俩知道的事情。就在我和同学分手后的那几分钟之内,走得一个不剩。好像全世界事先约好了,预谋准备了一万年似的,只有我们一家人什么也不知道……说不定只有我什么也不知道。说不定你也走了,妈妈。说不定这道路尽头的我们的家也是空的。说不定全世界就剩了我一人……并给我错觉,让我认为其实从来就只有我一人……好像曾经热闹过的种种情景全是我一人睡着时的梦境……妈妈……
我狂奔在童年里,却怎么也穿不过那条街道。落叶无边飞舞,是我一生中见过最奇异的景象。那落叶并不是南方的春天里才会有的那种。南方的落叶,虽然也是金黄的,灿烂的,但那种金黄灿烂是经历了生命的完全燃烧后的遗容,它们是枯叶。它们煎熬过整个冬天,在黄梅雨季的泥泞中被蹂躏碾轧。而这些叶子不是,它们分明是娇嫩滋润的,它们是有分量,有生命的。它们飘落的时候似乎还在生长。拾一枚在手中,仍感觉到水分在指间流动,顺着叶脉的河床向四面八方奔淌。把它从中间撕开,似乎能感觉到它因疼痛而战栗。用指甲在上面掐出一道道弯月的痕迹,指尖便触到了血液才有的潮湿。这落叶厚实而有弹性,是一块多么健康的肌肤!我把它揉碎,来回使劲揉搓,于是满手的残渍郁气,呻吟声四下传来。我拔腿就跑……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不曾感觉到在那条无人街道上所感觉到的那么多的注视!四处充满了眼睛,众目睽睽之下,我失声痛哭!街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同我站在一起,无畏地迎上那些目光……妈妈,当我抹着眼泪跑回家,我想到这世界的生命可能要被另外的生命形式所代替了,而我将成为仅存的一个。在这些永远无法沟通,永远不能共同生活的生命形式中间,被孤立,被无所忌惮地剖析心灵,以及心灵深处的所有爱情、愿望、悲伤和最重要的一个秘密,被制作成标本,像墓碑一样去纪念一场梦境……妈妈,假如这世上只剩我一人,会不会就像我一人独自从这世上突然离开一样;就像我一个人从一个地方去向另一个地方;就像我一个人独自承受全世界的安静,并且一个人,独自为全世界伤心。
妈妈……
那条落叶的街道,似乎飘落的全是我身上的叶子,似乎要把我完全暴露出来,又似乎要把我掩埋。那么多鲜艳的、娇嫩的叶子,刚刚从青涩羞怯的绿色中褪出灿烂的笑容,便纷纷从高处跳下,向我扑来……妈妈,你看满天都是啊,满地都是啊!整条街像是在挽留我前进,一只又一只的手在面前摇摆,在身后扯拽,在脚下一次又一次地把我绊倒……妈妈,我日日夜夜穿过这街道向家中跑去,推开门,看到你立在房屋中央,微笑着,也在飘落……
妈妈,那条落叶的街道,就这样从我童年中穿过,却不知通向的是未来生活的哪一处角落,哪一个日子。我走在这条街上,像是在永远地,不停地离开。我跑跑停停,走着看着,扔掉书包,扔掉游戏,扔掉口袋里的零食。最后扔掉鲜艳的外套,扔掉胆怯的抽泣——像一棵树,大把大把地扔着叶子,我大把大把扔着童年。妈妈,童年的一切就这样飘落。街道的尽头,指向是什么的尽头?
妈妈,你总会记得,有一次我在街道上跑着跑着,突然停了下来,像撞上什么了似的;又像刚刚和谁擦肩而过,回头久久地张望……那一天我没有回家。你去找我,看到我在落叶间,展开手臂,正在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