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着满满一纸箱子垃圾,向马路尽头的垃圾堆走去。半路上,路过的一头牛看了我一眼,然后立刻两眼发光!当时,我还以为只是错觉,也没管那么多,继续往前走。那牛则从栏杆另一边绕过来,寸步不离跟着我,而且愈发加快了速度,想超过我。真是奇怪。远远地,马路南边又有两头牛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现了我,也争先恐后跑来了。我扭头往东边看,不知什么时候又跟上了五六头。真有些急了,不禁加快了步子,后来干脆小跑了起来。后面的牛越跟越多,也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好像半个喀吾图的牛都从各个旮旯角落集中过来了,浩浩荡荡,追着我狂奔。我魂都骇飞了,回头瞟一眼,一大片又尖又硬的牛角,乱纷纷的牛蹄子。我大喊:“这是怎么了!咋回事?”马路上人虽然不多,三三两两的也不少,都隔了篱笆冲我哈哈大笑。我也来不及去恨他们了,魂飞胆裂,还没冲到垃圾堆就“啪”地把垃圾扔了,箱子也不要了,人也不停住,直直地冲向垃圾堆,冲上垃圾堆,冲过垃圾堆,头也不回向对面的雪野跑去。远远地又听到有人在大笑,我气喘吁吁回头一看,奇怪,追兵一个也没了,比突然跟上我时还要突然。再看,它们正扎扎实实围在垃圾堆边起内讧。好像在争抢什么东西,你拱我刨,撕抢追抵,好不热闹。这时有一头牛左右突围,杀开一条血路冲将出来,嘴里牢牢衔着它的战利品——我恍然大悟,那是我用来装垃圾的纸箱子。
我就那样站在茫茫雪原上,远远看着百牛奔腾,追逐前面的那头心犹不甘的牛英雄——就跟追我时一个架势。
经常被这种情景打动的还有我外婆。她刚从南方来,哪里见过这等场面!每每唏嘘不已,一有时间就在柜台里东倒西腾,腾出不少空纸箱,跑出去喂牛。没办法,她信佛,很有好生之德。这下好了,整条马路两边的门面房前,就我家门口聚集的牛最多,整整齐齐一直排到三岔路口,脑袋齐刷刷冲我家大门望着,门一开便闻风而动。我家哪里有那么多纸箱子喂它们啊?
牛在冬天实在可怜,一夏天狠积狠攒的大块肥膘,不到两个月便消得屁股尖尖,一身骨架子。只好咬紧牙关,熬到夏天再报复般地猛吃几个月。如此一张一弛,反差剧烈,弄得牛可能想不通世界到底咋回事,既然有暖和碧绿的夏天,为什么又会有积雪覆盖、寒冷漫长的冬天呢?因此我们这里的牛都非常神经质,非常吓人。
有一次我一推开门就迎面撞上一头牛,它往前走了一步,就把我死死堵在门口,出不了门。它的牛角直直硬硬地戳着,牛眼一动不动盯着你——我上门讨债也以这样的眼神看过人。于是我也不动,静静望着它,两下较劲。却实在不是它的对手,很快败下阵来。我目光的神威只能维持一分钟,久了便虚了,不由自主换了苦苦哀求的神情:“你咋还不走?求你走吧?”——它仍牛眼炯烔,意味深长。若是个人,我一把推他个转身就出去了。可它是牛,几百公斤的东西,还长得有角……
我妈才可笑,不过,也可能在逗我们开心,她在那儿一个劲儿说:“喂,你后面是什么?快看,看你的后面……”——它要是能上当,它就是天下最聪明的牛。
反正死活不走,于是门也没法关上,房子里白气腾腾,越来越冷。
至于后来怎么解决的?还是纸箱子的功劳……
我妈一个劲儿地埋怨外婆,说都是她把附近这一带的牛全惯坏了,我家简直成了牛的慈善机构。
后来我妈又埋怨本地的哈萨克老乡不好好喂牛,都太懒了。此言一出,引致众愤。她缄默,但还是没办法相信外面那些整天到处转悠的牛全是喂过的。它们总是在冰天雪地中不安地四处拱嗅,甚至啃吃自己粪便。真是饿疯了。我外婆叹口气,又去翻天翻地找纸箱子。
有时候,有了空箱子,附近却一时不见牛踪,她老人家就冒着零下二三十度的大冷天,满村找牛。找到了扔过去就赶紧往回跑。自己冻得不行不说,还让牛们为此起内讧,打群架。我妈说:“就把箱子撂在门口,等它自己来吃嘛。”我外婆一想也是。可到了下一次,还是忍不住跑出去,大老远亲自送到牛嘴边。亲眼看着被施予者接受自己心意是不是很快乐?冬天太冷,除了这个,她很少有出门的借口。外婆多么寂寞。
我们老家的黄牯牛啊水牛啊都是要犁地的,她从来没有见过新疆的牛干过活,甚至连牛车都没见过一辆。于是,她认定新疆的牛一定是因为好吃懒做才落得如此下场!你看,三九寒天还流落街上没人管,自己四处找吃的。到处是冰雪,皑皑到天边,哪有吃的!而牛一个劲地长流透明的涎液,她则认为是它们感冒了,类似于人流清鼻涕。她都不知道牛皮有多厚。迟暮的老人,总是会像孩子一样天真。
我常常在一旁悄悄观察我外婆和我妈与牛之间的——暂且称之为“交往”吧。我知道她们对万物始终保持着一种天生的亲近,却不能明白这亲近从何而来。为什么我就没有那样的亲近感呢?是不是每个人到了一定年龄后就会顺着从原初走出的路再走回原初?衰老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是一种什么样的冬天?我每天看着我妈进进出出都在与门口的牛自然而然地打着招呼,别人可能只会觉得她是一个天真风趣的人。而我,则总会想到冥冥之中类似于因缘的某种事物的作祟。细想之下,不禁恐怖——患得患失的恐怖。母亲离我多么遥远,好像分别处在夏天与冬天。很多时候我都感觉不到她,就像感觉不到一头牛在冬天所能感觉到的那些。
我猜想牛在冬天一定比夏天想得多点。在冬天里,牛们因饥饿而更加寒冷,因世界白寂而惶惶不安,于是它们失去了夏日的天真驯和。其实我们也不喜欢冬天,我们被重重大雪困在这个山脚下的村庄里,焦躁、沉闷,围着室中炉火,想着春天。牛在冰天雪地中四处徘徊,就像我们在深暗的货架柜台后面一整天一整天地静静坐着漫天冥想。冬天多么漫长难熬,牛在身边走来走去,我想它们所寻找的可能不仅仅是食物,还有出口,通向暖和天气的出口。然后我们就跟着它一起走出去。
呵呵,其实我们还是挺喜欢牛的,如果它们其中的一个后来不偷吃我家储存在门楣上的芹菜和大葱的话。放那么高,亏它也能够得着!我妈气得要死,那天她几乎围着喀吾图把它撵了一大圈。回家后我们就只好吃咸菜炖土豆。从那以后,那头牛就经常来,长时间翘首往我们家门上观望。可惜再没有这样的好事了。但它还是来,一直到春天为止。我们谁都没想到冬天里的绿色食品如此强烈地刺激了它的记忆——第二年冬天它还来,还那样吓人地仰着脖子往我家门楣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