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怕骑马的。有一次在山路上才颠了半个小时,下马时站都站不稳了,他们一松开搀扶我的手,就忍不住膝盖一软,整个人跌了下去,趴到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那种难受的感觉真是无法形容!当时不知怎么的,我居然被安排骑在马鞍后面的光马背上。马坚硬的脊梁硌得要命,身子扭来扭去,怎么坐都不舒服。其实马跑得也不快,就那样小步小步地打着颠儿,不到十分钟就颠得人头昏眼花,胸闷气短,腰也开始疼了,双肩更是酸累无比。好像不是我骑着马倒像是马骑我似的。又过了一会儿,小腹右侧肝脏的地方开始隐隐作痛,痛感越来越强烈,几乎每颠一下,那里就痉挛一下;胃里的酸水一阵阵上涌,到了最后连气都喘出不来了似的,呼吸困难,脑袋沉重僵滞,胸口被团团堵死了。可是腰酸背痛的感觉却更为清晰地逼迫着感官。我想,这大约就是“极限”吧,我能肯定下一秒钟就会从马背上倒落下去了……忍不住哭了出来,紧抱住前面那个人的腰。这时马终于停了下来,我挣扎着下去,趴在地上半天才缓过劲来。队伍再出发时,死活也不肯上马了。硬是靠双脚走完了剩下的路程,在那条森林遍布的宽阔河谷里。
而我常从别的一些文字里看到人们大侃自己初次骑马的体验,说什么第一次上马就策马狂奔,纵横驰骋,酣畅淋漓,痛快之极……一个比一个拉风。不由得怀疑他们是不是搞错了,骑的是毛驴吧……
我坚信,若非出生在一个马背上的民族,若非摇篮都是系在马背上的,若非经历长年累月的、贴身的,对那种颠簸之苦的打磨,否则谁也不能轻易地说:自己真的适应马背上的生活。
我们在山里游荡,一般会选择步行。其实山里的路,骑马并不比步行快到哪里去。有时,我们也会作一些长途跋涉的旅行。只要带上一些糖果饼干布料等礼物,走到哪儿便能住到哪儿吃到哪儿,在人迹鲜罕的山野里,哈萨克牧民的这一互助礼俗实在太好了。
你看我们做的什么生意!——事先算一笔账,把商品本钱、运输费、税钱、伙食、日用……统统列出来,加减乘除一番,算出平均每天能卖出哪一个数字才能基本保本。比如是一百块钱吧,那么假如有一天一下子卖出三百块钱,那我们一定会连续关两天门跑出去玩……隔壁那家同样也进山开杂货铺的小老板一看到我们这家人便叹气,百思不得其解。
这附近的群山没有不被我们逛遍的。尤其是我妈,趁我们一不注意就开溜,甩下我们百无聊赖地守着破店,自己却一整天一整天地满山跑遍,肚子饿了才想到回家。
我呢,偶尔想出去爬爬山,我妈就一个劲儿地怂恿八十八岁高龄的外婆跟着同去,害人不浅。
偶尔听说附近哪块牧场上要举行阿肯弹唱会,我们是一定要去的。走路,骑马,搭车,不辞辛苦。“阿肯”是指民间较有声望的弹唱艺术家,他们的表演都是即兴发挥的对唱,机智而风趣。“弹唱会”么,顾名思义就是又弹又唱的一个聚会。除此之外,这种盛大的集会上还会有赛马、摔跤等体育活动,那一天,远远近近的牧人都会聚集过去,节日一般地热闹。
有一次我们听说东边二叉河那边即将召开一场县级的弹唱会,非常高兴。头一天一大早一行四人(我,我妈,还有我妈的两个徒弟)便早早出发了,从库委经过狼沟,翻过两个达坂往二叉河走去。虽然两地不过相距三十公里,可气候迥异。我们去时只穿了衬衣和长裤还嫌热,到了那边,却下起雪来。
我们原以为弹唱会上人多毡房多,随便找一家就可以暖暖和和地借宿。结果到了地方,却只看到开阔的草地空空荡,好不容易找着个人打问,却一脸茫然,表示从未听说过什么弹唱会的事。我们无奈,只好顶着凛冽的晚风又苦行七八公里,才找到人家住下。第二天起来脚疼得没办法,但仍舍不得雇车,仍顺着来时的近路徒步回家。好在那一路上峡谷幽静,风光迷人,倒也不觉得有白走一趟的遗憾。
另一次则是阿勒泰地区的大型弹唱会,要在库委举行。这个消息倒是千真万确,可恨的是我们偏巧又刚把小店从库委迁到二叉河,只好骑马或搭车去。这回只能我一个人去,我妈得看店,她便把机会让给我,却又对我又妒又羡。这是外话。话说只我一个人去,搭了一个年轻人的“顺风马”,坐在他马鞍后面。骑了没一会儿便给颠得骨架子快散了,更不幸的是发现载我的那家伙是个小色狼。于是立刻跳下马就往回走,在山洪肆虐下硬撑着向家走去。没被冲走实为万幸。
其实,在山野里奔波,最主要的交通工具还是汽车。像搬家提货什么的,就不能靠手提肩扛了。我特崇拜山里的司机们,那么破那么窄的土路上也能开车!而有的路根本算不上是路,是“台阶”,一阶一阶曲扭拐弯升上高高的达坂。我们勇敢的小伙子打着唿哨换档,意气风发地把油门一踩到底,车就像动画片里才会出现的镜头那样,左拱一下右拱一下,硬是给拱上去了!我们新疆的司机能让汽车爬梯子,真是没法不服气啊。到了下坡路,倘若此时那辆四面挡风玻璃全无的破车突然乱档,刹车失灵了,司机是断然不会告诉你的。他脸不变色心不跳,反而会更加高兴地大展歌喉,一边歌颂爱情一边飞快地转动方向盘从悬崖峭壁处险象环生地擦过,把汽车当飞机开。
我在山里面曾和一个年轻货车司机谈过一次短暂的恋爱,那些日子里,我们一路高歌着在崇山峻岭间翻越,整个世界像一片海洋在窗外动荡。我们沉默的时候,胸中仍有大江大浪澎湃不已。
当然,如果只是为了玩才坐车的话,肯定没啥说的。但若是干活的话,就不太好玩了。比如搬家,我们得和小山似的一堆杂货挤在一起,背后顶着硬邦邦的泡菜坛子。左边是半吨面粉,弄得人左半边白如鬼;右边码着几麻袋煤块,右半边人便黑如鬼(阴阳人……);腿根本伸不直,被几箱啤酒抵住,蜷得发麻,发麻的膝盖上则还压上一床被子;屁股半边悬空,半边坐在挂面箱子上……又颠、颠、颠!颠得人魂儿都飞了,心脏使劲撞击着腹腔和胸腔的膈膜,似乎一定要把那儿撞破。这时车子又猛地右拐,心脏便又猛地撞向左侧肺页,所有通向心脏的血管一齐被拉扯得喊起痛来……咬着牙熬到中途休息,车停在路边。我支离破碎地从车厢爬下来,一爬到地上就开始吐。恰好上车前又刚啃了西瓜,所有人大吃一惊,以为我在吐血……
在山里搭顺风车的话,无论什么车都得接受的,讲究不得。其实在这种地方,有毛驴车给你坐就已经很高级了。我就搭过一次驴车,斜坐在木车栏板上,搭拉着两条腿顺着毛驴步行节奏甩啊甩啊。一旦远远看到有骑马人或车辆从对面过来,就立刻跳下车若无其事地步行,等走过了再赶紧坐回去。到了后来,也就习惯了,再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
我还坐过那种进山拉牲口的车,和一群羊挤在一起。车厢里无论是地面还是两侧满地潮湿肮脏,连可以扶的地方都没有,更别说坐了。满车羊胆怯地看着我,真想拖过来一只骑上去。
我妈一心想给我买辆车在山里开,一来自己有车方便,二来可以赚俩钱花花。她对那些一天到晚闲着没事干,开着车满世界兜风、到处载客收钱的司机们非常羡慕。我不愿意。凭她的经济实力会给我买辆什么样的好车,想也想得到。还不够丢人的。
当初我们决定进入深山牧场做生意,就是看中这里交通不方便的“优势”。这个“优势”逼得方圆几百里的人统统跑到我这儿买东西。总不能为了买两包洗衣粉一瓶酱油,去转三趟车,颠一两百公里,辛苦两天跑到富蕴县吧?于是我们便来了。却没想到交通的不便也会制约到自己头上。我们去提货,哪怕只有几箱子苹果也得折腾好几天,时间全花在等车和坐车上去了。就说等车吧,无论从县城到可可托海,从可可多海到桥头,还是从桥头到沙依横布拉克牧场,车都没个准点,人够了车才出发。不够的话,就一连几天待在小旅馆等“通知”。有时候则是人有车没有,来一辆走一拔人,谁都不愿意加塞我和我的小山似的一堆货,急得人直跳脚。
那一次我在大桥的岔路口等车,一等就是两三天,我住的那个小旅馆的老板娘居然给我出主意,要替我雇两峰骆驼进山。当时正在喝茶,闻言着实呛了一下——雇骆驼?不至于吧?都21世纪了,想不到还有使用这种古老的交通工具的机会。再联想到自己威风凛凛地趴在骆驼背上呼啸来去的情景,不由得发苦。真沦落到那一步,岂不被我妈笑死了!
等车是麻烦了一些,但总比坐车省心。按理说只要上了车就该踏实了,往下只等着到家了。可事实上每次花在坐车上的时间和耐心往往比花在等车上的还要多。倒不是因为天遥地远什么的,而是因为我们这儿的司机实在……实在太热情了!他们总喜欢平白无故地拉着满车的乘客到处兜风、观光。一路上见了毡房子就停,见了毡房子就停,也不知要停它个几百次。再偏远的毡房子他也有本事不辞辛苦开下路基从沼泽里左绕右绕绕过去,远远地就死摁喇叭把主人惊动出来,再把我们满车人轰进毡房,喝茶、啃馕,漫天漫地地吹牛,赖酒喝,蹭肉吃。直到我们这几个乘客千催万促开始发脾气了,他这才起身告辞,率领满屋宾客浩浩荡荡离开,直奔下一个毡房去也。如果天色有些晚了,一定说什么也不走了,就地歇息,再拼一个晚上的酒。总之每次坐这种无证件无职业道德的黑车,都会生好多气。才一个夏天工夫,我们就和这一带所有司机积下了怨。但他们才不管那么多呢,翻了脸之后仅隔一天工夫又照样高高兴兴摁着喇叭直往你家帐篷里面闯——“老板,今天下山吗?马上就出发!”
我们这样在群山中四处游荡,却永远不能走遍它的所有角落。还有那么多的地方我们想去,那儿汽车无法到达,双脚不能抵至,甚至梦想也未可及之。我们到处搬家,一步一步走向一些地方,又像是在一步一步地永远离开。这大山永远无言、静立,一任我们来去,好像它知道我们这样动荡的生活终究空劳无获。事实上,这样的日子也的确非常单调寂寞。还好我们擅于发现乐趣,擅于欢乐。
有一天山里居然来了一辆自行车!一传十,十传百,我们统统跑去看热闹。可还没看清楚,车就被我妈抢了骑跑了,一个多小时后才回来,人和车一起摔得破破烂烂。
第二个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我,我远远迎上去,我妈护短,那么多人单单把车给了我。我抢了车骑上就跑,一大群人跟在后面追,一个也没追上。
对了,这是老式的二八型车,又高又大。我抢车子时,顾忌着有人追,想也没想就跳上去了——天知道怎么上去的!这下可好,一上去就再也下不来了。车太高,我人又矮腿又短,必须左扭右扭地骑,把腿打得笔直踮着脚尖才能踩到踏板——那踏板也仅剩两个小棍了。而且车把又没匣,骑得险象环生。
不过几分钟后就适应了,沿着河边的小路奋力向前。一任崎岖,呼啸迎风。在山里骑车,就像是在大海中沉浮一样,森林一会儿仰视你一会儿俯视你……很快,我赶上了一个骑马人,没有车铃,我很乐意用声音招呼他闪开些,然后猛踩几下,一趟子超过——帅极了。
然而几分钟之后,再次看到那个人时,我正趴在摔倒的自行车上起不来,窘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好心地下马把我扶起来,又帮我把撞歪的车笼头掰正,并提醒我胳膊和脸上的伤口,最后顺便邀请我去他家毡房喝茶(当时我认为他也想骑我的自行车!),他冲着一个遥远的方向指了一下。我哪里好意思去,谢了又谢,推自行车一瘸一瘸回去了。
第二天,方圆数里的小孩子都来看自行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