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夏牧场上,走进一家又一家的哈萨克毡房。这样的小白屋一经敞开,便是在迎接我的睡眠。我弯腰从彩漆小木门进去,径直踏上花毡躺倒。梦境便在这房间里每一处每一个角落中层层叠叠的羊角图案花纹中展开……女主人走过来,为我盖上一件大衣。
也许我并没有睡着,我躺下不久后还起来过一次。拎了门边的小桶出去,和卡勒努儿一起挤牛奶;回来后,装好脱脂器把奶汁脱脂,看着淡黄的稀奶油像金子一样细细流出……这正是擀毡的季节,也许我还和所有的人一起压了毡子……后来,有客人来了,我蹲在炉子边看着柴利克烧茶,又看着她在餐布上摆开空茶碗,并作一排,逐个斟茶。然后我又靠到花毡角落里,和孩子们一起望着高谈阔论的大人们,偷偷打量客人中那个最漂亮的年轻人。后来他递过来一块包尔沙克……等所有人告辞之后,我同女主人一起把残宴收拾利索了,才又躺了回去。女主人走过来,为我盖上一件大衣……直到醒来。
醒来时,满屋的羊角图案和重重色彩一层层地堆积着,挤压在离我的呼吸不到一尺的地方,从四面八方紧盯着我,急促地喘息,相互推搡,纷纷向我伸出手臂……又突然一下子把手全收了回去,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一步一步后退……然后转身就走!走到靠枕上,走到花毡上,走到崩在房间上空的花带子上,芨芨草席上,食橱上,墙上挂着的马鞍皮具上,老母亲的白头巾边缘上,男孩割礼时穿的黑色对襟礼服的袖口上,摇篮上,床栏杆上,木箱上,捶酸奶的帆布袋上……等它们一一各就其位后,才回过头看我一眼。我醒来了。但我翻个身还想继续睡,女主人掀开我身上的大衣,笑着推搡我,开着玩笑。大家都笑了起来。女孩子们在我面前铺开了餐布,蜡烛点起来了,奶茶倒上了,馕一块块切开,有人递过来一片,男主人往我茶碗里搁了一大块黄油……晚宴开始了。
我什么也没有做过,我只是一个客人。只有在梦中,才能深入这个家庭,安守这种飘泊迁徙的生活。我把我身边那件不知是谁的大衣披上,紧裹着跪在衣箱旁,听着他们说话,用我不懂的语言。烛光摇曳,整个房间人影憧憧晃动,明明暗暗。我猜想他们的话语中哪一句在说草原和牛羊,哪一句在说星空和河流,哪一句是爱情,哪一句是告别,还有哪一句,是我……困意再一次袭来。那件大衣温暖着我,我裹着大衣悄悄靠着衣箱躺下,又扒开衣缝朝外看了一眼。这一次我看到了晚宴上的一切都黯淡了,沉寂了,没了,只剩烛光独自闪烁——只有餐布上的那三支烛火,只有乱纷纷的一片瞳孔中的烛火……暗处拥挤着沉默……突然,贴着我脸颊的那只衣箱一角明亮了一下,只那么一下,就教我一下看清描绘在那里的一只羊角图案。其线角浑圆流畅地向暗处舒展。在箱子另一侧,必然会有另一只对称的图案,于黑暗中沉默着两相遥望。我想取来一支蜡烛,把整面箱子上的花纹照亮,便把手伸了出去。却再也忍不住困意,阖上了眼睛……于是那只手便先我探进我的梦境……
我走遍山野,远远去向一个又一个毡房,走到近处,大声喊:“有没有人?”然后推门进去,看到房中央的铁炉上,茶水已烧开,嘶啦作响。没有人。我空空出来,绕着毡房走一圈,还是没有人。我看到毡房后山坡下的空地上,编织彩色带子的木架正崩着一道又一道长长的,颜色缤纷的手染羊毛线,梦一样支在那里。上面的带子刚编了一半,各种鲜艳明亮的毛线从架子这头牵到那头,笔直纤细。带子上的图案在未完成处拥挤、挣扎、推推搡搡,似乎想要冲开别在那儿的木梭子,一泻千里,漫山遍野……
有时那里平放着一大幅芨芨草席,刚刚编织了一半,每一根草茎上细细缠绕着彩色毛线。其余的毛线团在草地上四处零散滚落,中间搁着一本书,正翻开的那页插图正是作临摩的花样。而书上的图案除了家乡的山水牛羊,还有遥远的、未可知的情景:熊猫、大象、长城、大海、椰子树……
要不就铺着一块花毡,还远未完成。旁边支着敞口锅,煮着艳丽的黄色或紫色染料水,一束一束的羊毛线浸在水中,耐心地浸渍、熬煮,锅底的柴火渐渐熄灭……没有人。我便远远离开,走向另一个毡房。艺术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寂寞就是这样表达出来的,还有什么呢?
倘我能——倘我能用我的手,采集扎破我心的每一种尖锐明亮的颜色,拼出我在劳动中看过的,让我突然泪流不止的情景,再把它日日夜夜放在我生活的地方,让这道闪电,在我平庸的日子中逐渐简拙、钝化,终于有一天不再哽硌我的眼睛和心——那么,我便完成了表达。我便将我想说的一切都说出了,我便会甘心情愿于我这样的一生……可我不能!
语言在心中翻腾,灵感在叩击声带,渴求在撕扯嗓音,我竭尽全力嘶声挣出的却只有哭泣……我多么,多么想有一块巨大的,平平展展干干净净的毡块,用随手拈来的种种色彩,用金线银线,血一样的红线,森林一样的蓝线……再用最锐利的针,在上面飞针走线,告诉你一切,告诉你一切……我多想,在有爱情的地方绣上一只又一只的眼睛;在表示大地的角落描出我母亲的形象;在天空的部分画上一个死去的灵魂的微笑;这里是丰收,绣上坟墓吧!这里是春天,就绣一个背影……在鸟儿飞过后的空白处绣上它的翅膀;在牛啊羊啊的身上绣满星空和河流……我多么想!我多么想……
我走进一家又一家的毡房,抚摸别的幸福女人的作品,接受主人珍贵的馈赠——只有给未出嫁的女孩才准备的花毡。然后,在那些毡房里,那图案的天堂里,睡去,醒来。我抚摸着心中激动异常的那些,又想起自己永远也不会有一面空白的毡子,未曾着色的一张草席,一个房子,一段生活,一次爱情,一个家,甚至是一张纸——去让我表达。而我却有那么多的铅笔、水彩、口红、指甲油、新衣服,青春,以及那么多话语,那么多的憧憬……像永远沉默的火种……
我日日夜夜在山野里游荡,忍不住一次又一次跟着暮归的羊群回家。赶羊的人高高骑在马上,不时回头看我。若我停下了脚步,欲要离开,他便勒了马,与他的羊群在那一处徘徊。马不安地转身、踱步。那人看我时的神情似乎要决定目送我,直到我消失在他的视线尽头为止。我多么想说一句爱他的话,问他是我的父亲吗?还是我的丈夫,还是我的兄弟?我多么想骑在他马鞍后面,让马潮湿滚烫的体温把我所有的语言一句句擦拭、烘烤、让它们轻飘飘地,从心底浮起,上升,一声一声涌到嗓子眼……我唱起了歌。
有人弹起了冬不拉,所有人打着拍子合唱起来。我在歌声中悄悄移向暗处,躺下睡去。梦见了所有旅途中的那些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
羊角的图案从星空降临。那么多的羊挤在一起,越挤越密,越挤越紧……到最后,挤得羊都没有了,只剩下羊角,密密麻麻地,优美地,排列到天边……
我若也为我的家庭描绘下那么多的羊角,那么我空空荡荡的毡房一定也会拥挤不已。羊角和羊角之间的空隙,栖满了温顺谦和的灵魂。它们不言不语,它们的眼睛在羊角下看我,它们的呼吸让房子里的空气如海一样静谧、沉定,并从毡壁的每一处缝隙源源不断地逸出,缭绕在广阔、深远、水草丰美的夏牧场上。这才是“家”,只有家才能让人安然入睡。
有人把蜡烛拿了过来,问我睡着没有。我终于看清了我脸庞旁边那只羊角图案的全形——一只盘曲的、四面分叉的精美尤物。我闭上眼睛什么也没说,那人把我母亲的手伸过来,为我掖了掖身上盖着的大衣。
我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心中澎湃的激流渐渐退潮,冉冉浮起羊角的图案,我擦干眼泪继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