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在山里游荡,只要一发现麻雀窝,就非得给挖回家不可。不过后来她再也不这么干了。不知她想到了什么。
有一天她玩了半天回家,告诉我她又发现了一个——
“就在那边山上的一棵爬山松下面。挤挤攘攘的一窝小麻雀,一个个肉乎乎的,羽毛还没长几根。我顺着声音拨开松枝,它们还以为老麻雀来了,一个个嘴张得大大的,直直仰着小脑袋。”
我努力想象那种情景。
“你是怎么看到的?”
她并不回答,继续说:“你没看见真太可惜了,你不知道那多好玩!一个个嘴张得大大的,大大的……”
“哪儿呢?在哪儿呢?快带我去看!”
“一大窝,可能有七八只,羽毛还没长几根……”
“——你这个人……”
她老人家捂了脸,趴在床上一个劲儿地笑:“不告诉你,死也不告诉你,急死你!”
此后,她每次出去都会去探望她的麻雀朋友,再回来向我汇报最新情况:
“太快了!才两天工夫就长了那么多羽毛,我捏起一只放在手心,瘫瘫软软的,站也站不稳……”
或者是:“有一只不知怎么从窝里掉了出来。离窝不远,一边爬一边扑腾。看到我了吓得要死,叽哇乱叫。我就把它拾起来搁回到它的姐妹中间……”
还有一次说:“你没看到那个情景实在太可惜了!它们的嘴张得大大的——要是你小时候也那么好喂就好了。”
我只有在一旁边听边干瞪眼的份。那段时间我没鞋子穿,走不了山路,顶多在门口的沼泽上转转。
“你抓一只回来给我看看啥!”
“去去去!”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又说:“小麻雀挤在一堆,样子都长得差不多。老麻雀怎么喂遍呢?万一有的饿着有的又撑着了怎么办?”
“它肯定是按次序一个一个来嘛!”
“万一老麻雀出去的时候,有一只把另一只挤开,换了位置的话,岂不多吃了一顿?”
她想了半天。最后说:“恐怕只有你才那么聪明!幸好只生了你一个。”
过了几天,突然变了天,雨不停地连着下了一个星期,河水暴涨。一天我妈顶着衣服从外面回来,取了只塑料袋,又匆匆顶着衣服走了。
“干啥去?”
她只是说:“别跟着来,外面雨大。”
那几天我还是没鞋穿,牧场上唯一的一个补鞋子的老头还在下游的一个牧场上游荡,迟迟不往我们这边迁。
我妈回来的时候说那窝麻雀快被雨水冲走了。
“老麻雀一看到有人过来,一下子飞走了。跳到旁边的石头上,急得直叫唤,又不敢靠近。小麻雀挤成一堆,我伸手一摸,一个个身上潮潮的……”
后来她把塑料袋蒙在松枝上,罩住了麻雀窝。
这下完了,我想。
雨老是下个不停。不知怎么的,我天天想着这事。那是妈妈私有的一场奇迹,她可以每天身临其境,真实详尽地讲述麻雀窝每日的遭遇,可就是没法让我去亲自看一眼。于是那情景对我来说,简直就像一个……像一个梦似的。
谁教我没鞋子穿……
后来雨终于停了,红日普照。妈妈还是天天出去,但不知为什么再不提麻雀窝的事了。我知道她一定还会经常去看它们,因为我还是在经常地问:
“今天那个麻雀窝怎么样了?”
“还不是和原来一样。”
大约被问烦了,终于有一天,她说:“你自己去看呗。”
我大喜。那时那个补鞋子的老头儿来了,我夏天穿破的六双鞋全补好了。便出去满山遍野地找,我找到了两个旱獭洞和数不清的蚂蚁窝,偏就没发现那个麻雀窝。便开始怀疑。又找了一圈,回到家中:
“到底有没有那个麻雀窝?”
我妈说我和它没缘。没完没了吊我胃口。
“到底在什么地方?”
“死也不告诉你。”
我真生气了!
她这才交待:“你往那边那个山上去,在半山腰左手边有一大摊乱石头。”
我知道那个地方。
“中间有一条朝山的北面渐渐斜下去的小路。”
是的。
我照她说的准确无误地寻到那儿。果然看到一丛爬山松。我走上去一把扒开……看到一条蛇……
……天知道那天我是怎样回到家的!不由得委屈万分。倒不是为着到底有没有那个麻雀窝的问题,只是觉得这个地方太过分,太偏心了。它为什么只对我妈展开全部的世界?
那个麻雀窝,从此也只为我妈存在于这深山老林之中的某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