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以来我都跟所有香港人一样把Kenya唤作“肯亚”,旅途同伴们来自内地,却都称之为“肯尼亚”,我虽不大明那个“尼”字来自何方,但基于“少数服从多数”的“和谐”原则,吾从众,一路上也肯尼亚啊肯尼亚地叫个不停。
同伴们从北京出发,到杜拜(他们称之为“迪拜”!)转机;我也是在杜拜转飞肯尼亚首都内罗毕,但因从香港启航,比他们早了整整七个小时便踏足杜拜机场,只好苦苦地等,等他们中午到达,再一起搭乘下午三时多的航班前往“朝拜”大草原上的大动物。
旅程是顺利的,其实应该是比顺利更顺利,我是乡巴佬出城,首回搭乘A380,商务舱的座位空间宽敞得可让我把五本书放在身边,读是不可能读完的,但有书在旁,总觉踏实。然而真正让我坐得欢天喜地的理由是那个小酒吧,有两排小沙发,有一张小酒台,加上大大的电视屏幕,简直可以在这里缓步跑或耍太极。
由于心情放松,我变得前所未有地多言多语,跟一位英国肥佬聊了半天,他做的是贸易生意,三个月内在莫斯科、伦敦、杜拜之间来回飞了十遍,笑道“A380是我的半个家”。我边听边在心里猜度,哇噻,你这贼眉贼眼的家伙说不定是个军火商,枪枝和导弹就是你的贸易商品,生人勿近,早晚在CNN新闻上看见你。
在这样的舒适气氛下,十个钟头航程转眼即过,睡醒后吃完一顿鲑鱼早餐,还真有点不愿意下机呢,我从来不曾如此依恋天空。
但在杜拜机场商务贵宾室的经验却完全相反。本来可以是很好的,空间亦是大大大,有好几个餐饮区,有好几个躺睡区,有异常充足的酒料和食物,连洗浴区亦有两三个,只要不会人满为患,感觉肯定非常良好。可惜偏偏人满为患,杜拜是欧亚旅途的中转大站,尤其清晨六七点之际,各路英雄都来了,一堆人挤在贵宾室,喧闹之情几乎可比湾仔红尘。举个例:我肚子痛,排队上厕所,竟然等候了整整廿五分钟。去完厕所,想躺睡一下,也要等候一个钟头才如获至宝地得到一张空长椅。
当度过了清晨的高峰期,一切回归正常,便好了。人潮散去,安静的长长的躺睡区,开放式设计,躺在椅上,面朝机坪,悠然赏看晨光慢慢爬上玻璃,我于半睡半醒之间,很想对肯尼亚的动物唤句,等着吧,我马上到达。
从肯尼亚首都内罗毕前往西南方、跟坦桑尼亚国境接壤的马赛马拉(Masai Mara)野生动物保护区,说难不难,说易也不太易,至少对我这类惧飞人士而言,是如此。
只要搭一程飞机便可以了,只需五十分钟,比从香港飞上海或台北更近,但问题是,搭那程飞机有点似在香港搭小巴,几乎可以高声喊叫“唔该,街口有落!”,首先飞行大约四十分钟,机身缓缓降落,停在一个大草原的停机坪上,放下一群乘客后,再起飞;飞了五分钟,又降落,又在大草原上停一停,又放下另一群乘客,又再起飞;过了五分钟,又降落,又停在大草原,幸好这回终于轮到我们下机了。
飞机算是中号的了,并非承载十个八个人那种,而是四十人,双螺旋桨,飞行状况尚算稳定,只不过在起起降降时必须穿越云层,机身摇晃剧烈,我早于登机前吃了晕机丸,坐在狭窄的机舱内,受不了了,胸口滞闷,想吐,连忙再吞一粒,身旁坐的是于丹,她可能是除了麦玲玲以外我所认识的最健谈的女子,不断找话题跟我聊,探问我正在撰写的小说内容、查索我的成长经验、把她五岁的女儿如何解读李白唐诗的趣事娓娓细述……我不好意思不回答,但撑不了十分钟,投降了,很想闭目睡觉,但刚好其他乘客下了机,有空位,于教授把我抛开,改坐到前头座位去了,我才不致过于冷淡失礼。
于是我又不睡了,往窗外看去,云淡风轻,日照无穷,辽阔的草原在机身下延伸连绵至无边界处,看着看着,隐隐衍发催眠作用,一股宁静的韵律打从心底浮起;别忙别急,别烦别乱,来到这里了,就是这样了,且用最原始的节奏观看动物最原始的生存状态,总有领悟,总有可悦。
来到这里,于丹亦必有她的哲学心得,“我相信人类本来就是野生,只不过被豢养久了,忘了本我。如今我们有机会暂时恢复自我”。
这却是我联想到的戏谑:不是说全球人类远祖全皆源自东非吗?任何人来到肯尼亚,便都不算旅行,而是“归乡”,回到了最初的出发点。这里游客其实都是归人。
清晨六点起床坐在草原上喝咖啡抽雪茄终究是可以让人产生微微的醉酒感觉,天仍未亮,但远处已有微光,淡淡的橙,淡得像黄,似鸡蛋白与鸡蛋黄衔接的交界,薄薄的云雾在微亮的天色映照下,白里透蓝,有几分似液体宝石。
我呷一下烫热的咖啡,深呼吸,闭目,真想再度沉睡。
然而必须保持清醒。来到马赛马拉动物保护区,住在总督帐篷酒店,就在草原上,帐篷便是房间,篷外有警卫持枪守夜,但仍有河马、羚羊之类动物偶尔闯入营区,替住客带来安全的刺激感。这天特早起床,为了搭乘吉普车在草原上迎接太阳,万一不慎因睡去而错过,用内地说法便是,太“杯具”了,悲剧。
所以我匆匆把咖啡喝完把雪茄抽完便换衣出发,特地买了一件美军野战衫,配一条绿围巾,煞有介事地投入气氛,这叫做“入戏”,我向来是入戏的旅行者,也唯有这样才好玩。草原上的日出味道跟从山峰上看的截然两样。
从山上眺望朝阳,气势是雄奇的,或因眼前山峦起伏,视角乃有高低之别,顺着太阳出处远远看去,常有错觉自己跟它非常接近,难免宏图跃起,打从心底冒出凌云壮志。从草原上开车追逐日出,由于四周环境是无休无止地辽阔宽扬,明亮的太阳在你前头缓缓升起,由平面而半圆,由半圆而完整,光线如水泻下亦如箭射下,把草原上所有人所有动物所有草树河花照耀得神清气爽,我站到吉普车的软椅上,半个身子撑到车外,瞭望环顾,心里是前所未有地解脱奔放。如果这时候有人迫我裸跑,我愿意;动物见了有“早餐”供应,想必亦雀跃万分,但请别嫌人老肉垮,将就吃,好过冇。
观日之后,便是赏鸟看兽之旅,三辆吉普车在草原上左转右寻两小时,该看的大抵看了,乃停在一个小山丘上,拉开两张大毛毡,从车内搬出香肠烟肉鸡蛋之类,吃个痛快。我们都边吃边幻想,来吧,狮子们犀牛们,让我们好好搏斗一场,这是原始生存定律,不是你吃我便是我吃你,在城市丛林里其实我们早已玩惯,谁怕谁。
狮子犀牛当然都没来。我们唯有吃饱上车,往找它们,说再见。
出发前到鸭寮街走了一转,买了一套美军外衣,一个军用水壶,两条野外军裤,一条军用皮带,一个卡其色布袋……卖货的店主笑着问我,马生,乜咁有兴致去打BB弹枪呀?去大埔定系粉岭?都唔系呀,系去肯尼亚,到时候用枪打只大象,连埋象牙一齐攞返嚟畀你挂响店前做装饰,好不好?我调侃道。
肯尼亚确实仍有打猎,只不过拿枪者绝对不是我。打猎在当地早已全盘遭禁,任何猎杀皆属违法,都是盗猎,但,“赔本生意冇人做,杀头生意有人抢”,如同中国大陆的盗墓,无有休止。从内罗毕搭机往马赛马拉,翻阅机上杂志便见到猎杀报道,两周前便有五头大象被杀,保安全员赶至,跟盗猎者驳火,抓了几个,但已救不回可怜群象。
到肯尼亚,不为打猎,只为safari。其实safari源自非洲史瓦西里语系,原指“用脚旅行”,后来被英国人类学家理察波顿转用为英语,普及开来,泛指所有在草原、沙漠、森林的游历探索。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本相关图书是Rick Ridgeway的The Shadow of Kilimanjaro,他是旅行作家,曾在东非徒步行走五百公里并记录过程点滴,其中谈及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走着、走着、走着,忽然看见远处走来六七个男子,身披鲜红色的麻布,从脸到脚皆是图案刺青,他们低头不语,表情严肃,似在赶赴一场部落杀戮的生死对决,令旁观者从心底冒起寒气;但忽然,当走近时,走在最前面的男子轻轻抬头,微笑示意,令紧张气氛突变温馨。作者站在原地,强烈感受到原始生存状态的微妙变化。
另一个令我难忘的场面是,作者转述当地工作人员之言,回忆为了阻吓象群别胡乱闯入住民小区,被迫在众象面前枪杀一只小象,群象立即发出悲鸣嚎声,似在替同类幼辈哀悼,然后从此不来此地;但背后理由不知道是害怕抑或不忍——不忍触景伤情,想起幼象遭杀惨况?
此番我没在大草原行走,一直只搭吉普车,途中,跟一头大象迎面相遇,大象愈走愈近,而不知何故,有两只小白鸟一直跟在它身边脚下,构成了另一种温柔与暴烈的碰撞情景,把我的心碰软了。
站在凯伦·白烈森(Karen Blixen)故居的花园草坪,宁静的下午,有点闷热,把帽子摘下,扇着风,不远处忽然传来引擎隆隆,一听即知是螺旋桨小型飞机,于是,疑幻似真地,我像回到《远离非洲》(Out of Africa)的文字和电影场景,忍不住想象那正是哈顿的最后航程,稍后将再响起一阵吓人的爆炸声,哈顿随机下坠,也带走了凯伦的心。
哈顿是凯伦的情人,凯伦在回忆录里说是在跟丈夫分开后才跟他相好,但关于她的传记都说两段情缘曾有时间上的重叠,她,确实出轨。电影与其说是改编自她的书,不如说是取材于其他人写的侧传,所以戏里的罗伯特·雷德福和梅丽尔·斯特里普在荒山野地有过动人的缠绵。
其实谁能拒绝哈顿呢?真的很难。英国牛津才子,来到非洲游荡,有情有趣,跟白人贵族们打猎吃喝,长相或许不如罗伯特·雷德福,却亦是眼睛深邃,似在邀请你陪他一起到原始森林冒险探索。凯伦,来自丹麦的富二代,跟丈夫在此开拓经营一直亏本的咖啡事业,遇上他,没有错过每个浪漫的黄金机会,恋情一发不可收拾,算是对得起自己。梅丽尔·斯特里普在戏里把凯伦的情火欲念诠释得淋漓尽致,那是她的演艺高峰,时隔廿六年了,观众如我,看后记忆犹近。
凯伦本人的文字亦写得哀伤,说他本来答应带她一起搭机,但临时改变主意,只在出门前亲她一吻,道:“张大眼睛等我回来,我在周四应该来得及回到这里跟你吃午饭。”但结果没有回来,永远没有。戏里的凯伦站在草坪上,听见远处坠机巨响,从此心碎。
凯伦历经破产、离婚、情人身故的折腾后,返回丹麦,活到七十七岁,去世前有段长时间每晚走到某扇窗前向外凝视,有人问她为什么,她指着窗外回答,因为那处面向非洲。
凯伦在肯尼亚的庄园已被开放为纪念馆,从洛奈比市中心坐车,塞了一小时。我到了,参观了,也意外地在草坪上听见了轰隆,产生了意外联想。我呆站了一会儿,同行者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我也没说破。“I had a farm in Africa,at the foot of the Ngong Hills”,《远离非洲》的经典名句,我暗暗念着,上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