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小津安二郎电影长大的中年人,到了日本,不管懂不懂日语,难免都对小酒馆怀抱着某种独特眷恋吧?
至少我是有的。若只准我对日本电影留存唯一的视觉记忆,那必是经常出现于小津电影镜头内的那些小酒馆,窄窄的,小小的,仅有一张小吧台,台前有六七张高椅子,一位或淡扫蛾眉或浓妆艳抹的老板娘在静心聆听老顾客的啰里啰唆。偶尔传来收音机的广播音乐,主顾一起随曲和唱,有人拍手,有人抽烟,有人离座在仅可容身的空间摆动下身形同独舞,最后或许有人吵架有人痛哭有人于结账离开时醉倒在酒吧门前。
然而镜头一转,无论先前做过什么,总会再回来。人总是需要熟悉的温暖。
所以到达大阪的首个晚上我不可能不现身于小酒馆。尽管来过几次,但没有熟悉的店,都只是在街头乱逛、在小巷子里乱闯,看到顺眼的好奇的便推门而进,进门后,若烟味太浓酒客太多,立即鞠躬说句“舒你妈些”退后离开;若看得对眼,便坐下,喝它一两杯再转到其他阵地。
十来岁时曾到语言学校学日文,如今当然全部忘记了,只记得“舒你妈些”是不好意思,“二姑奶”则是多少钱,拿着四五句词组字词,乱说一通。
到小酒吧的乐趣之一其实是观察女店主。都是有了一些年纪的女士了,眉梢眼神都有沧桑。听不懂她们说话,故更宜于联想她们的故事或暗暗替她们编造故事。有时候冷观女店主跟其他男顾客的一问一答,在眉目传情之间,猜度她跟谁或谁曾有暧昧,八九不离十的,我相信。对这事儿,我敏感。
在大阪见过最具趣意的女店主是一名Shemale。那是一间叫做Mistress的二楼小店,欧洲古堡式厚木门,预告了神秘,推开,入门处墙边挂着黑皮鞭和铁链镣铐,给你当头的刺激。走到吧台,女店主趋前问我喝些什么,身穿黑皮衣,胸前是透明蕾丝,突露两边北半球,叫人窒息,但当把视线往上移,发现她的五官长相竟然极有“如花feel”,若不看身体,便是浓眉的粗犷汉子了。
所以我没坐下来,转身立走。五千元日币,不值得花在这里。
日本的交通网络是高度发达的,但我的方向感却超级低下,故无论是搭火车或找地铁甚至只在街头寻觅一条明明去过了几多次的道路,我仍经常迷失茫然地站在路上,一家三口,你眼望我眼,互相苦笑道,这是typical Ma\'s family(马家风格)。
幸好日本人是乐于助人的,而且因为可用手机上网,助人寻路便像游戏,依我看,他们确是助人助得非常欢天喜地。
有好几回向人问路,对方不懂英文,亦并非对大城市内每条街道都有所熟悉,回答不出来,呆住几秒钟,然后忽有所悟,点头示意请我等等,随即把街道名字输入手机,上网启动google map,一下子便找到地图了。嗯,你先搭这条线,再转那条线,离站返回地面,向左转,直行三个路口,转右,便到了……说毕在脸上展露一种拘谨的日本人式的自豪表情,似是完成了一种志业。日本人,做什么都认真,有时候甚至是过于认真。
超搞笑的一回经验:搭地铁,站在大阪站的售票机前左按右按,按错了,重来,仍然按不出来,正在着急之际,机器旁的一道铁板突然弹开,有位制服男通过小洞伸出头来,瞪起眼睛说了一句日语,把我们着实地吓了一跳,心想原来机器是假的,那是一具“人肉售票机”,投币之后,有真人现身替你服务。
但当然只是瞎猜。机器背后肯定是地铁的办公室,男职员发现我们乱按机器,生气了,探头质问我们到底在做什么。我用英文响应了他,当知道是游客,制服男的态度转趋温和,替我们解决了票务难题,然后点头道别,然后关上铁板,消失去也。
我们仨站在机器前,被这趟极有日本“整蛊电视节目feel”的经验逗得哈哈大笑。
在日本迷路是享受,小巷道内都是小店铺,都干干净净,而且清静,索性坐下来喝杯咖啡或吃碗拉面,又或买个根本用不着的小东西作为迷路的小纪念,心情不但不焦急,反而沉淀下来,如同手机充电。
“迷途等于回家,下次再来便变成你的目的地”,想想这日本俳句,更不会被迷路所扰。
或许是运气好,也或许是日本人总够专业认真,在迷路时误打误撞找到的吃食享受都相当不错。当然也或许只因我的味蕾不够发达,随便什么放入嘴巴都觉得可以接受,稍为美味的,于我已是天堂了。
第一个晚上在大阪吃的鱼生便已不错。本来寻找某店,但踏出酒店门后搞乱了南北方向,在几条巷道之间兜转了四十分钟,小女孩喊累了也叫饿了,几乎求其找间吉野家坐下解决便算。我见势色不对,决定放弃,刚好眼前有间食店,探头看去,零零落落坐了几台日本中年男女,应该不是斫杀游客的黑店,立即推门光顾,总算有餐开,小女孩和她的妈妈都夸张地松一口气。
菜牌照例没有英文,侍应也不懂英语,唯有在菜牌上乱指一通,鱼生烧物拉面,各点几款,味道都象样,也因饿透了便觉得什么都值得加分。
吃得差不多了才有力气偷看邻桌男女的桌上菜色,发现有一只大大的高脚玻璃杯,水里游着几条小小的有点似金鱼的东西,男女用筷子把它们夹进一个热锅里,稍烫一下,再夹起,仰颈放入嘴巴,吃后还深深叹气,似是满足的高潮。
唔,好极,我也需要高潮。挥手唤来女侍应,向她示意我也照办煮碗来一个玻璃杯,等候半小时,杯子来了,用筷子捞进杯内才明白那不是金鱼而是三条袖珍墨鱼,新鲜活跳的,还真不容易把它们夹紧。
小女孩一看,咳了一声频说没胆量吃,我本来也不敢,但心疼钞票,不愿浪费,暗说一句“对不起啊小墨鱼”后把它们逐一放进热锅水里抖烫十秒,然后一口一条,咬下时有一股热腾腾的液体喷在舌上,甘鲜味甜,那种甜竟然有点似小时候在湾仔修顿球场附近喝过的一碗浓稠的竹蔗水,立即把我本已不强的内疚感全部击退。吃食面前,道德止步,意志崩坏,我真没用。
这一顿吃得心满意足,饭后施施然散步返回旅馆,是小女孩和她母亲的睡眠时间了,我则独自出门继续闯荡,夜才开始,大阪年轻,小酒馆的门统统都还在开着呢。
四月应是到有马泡温泉的最佳日子,他们都这样说。
三月仍然有点冷,樱花也尚未开齐;五月则已开始闷热,樱花亦已变成残念,花见不再,令温泉良感大打折扣。
于是我就选了这个时候出发。从大阪搭高速巴士到有马仅需一小时车程,在火车站旁登车,休息一下,不觉间已到达。下车处是有马的老街尽头,车站旁有观光服务站,请他们代打电话通知温泉旅馆派车下山接我们,再过二十分钟,已经坐在酒店榻榻米房间内换上和服了。
特别喜欢有马这个地名,当然因为自己姓马,可以用地名玩游戏。观光服务站的职员替我打电话到旅馆,问我用什么姓名预订房间,我指着墙上海报的那个“马”字,清清楚楚,人地合一,突然有了返老还童的戏谑感,人也轻松起来。
如果来到有马仍然没法轻松,这辈子恐怕也难有其他的放松空间了。宁静的山谷,或因不是旅游旺季,游客不多,倒有许多日本老人家,三三两两结伴同行,或穿和服或穿常服,有老到弯腰驼背的,撑着拐杖,但仍一步步在巷弄间行走。急躁在此绝对是冒犯,我连走路亦只敢缓慢轻声,唯恐碰撞到老人家。
旅馆是适意而温暖的,扔下行李即往泡浴,偌大的露天风吕只我一人,独占风骚,在“汤”里低声哼唱,乍然发现原来自己仍有唱歌能力;翌晨睡醒再泡一回,又是一人独享,暗猜这间旅馆说不定很快便会倒闭。
于是更珍惜这难得机会,皮皱了仍然继续泡,从这池到那池,又回到这池,把头仰枕于池边石上,眯起眼睛赏樱,若此时响起音乐,效果必如催眠,忘记今夕何夕,如日本神话里的桃太郎,山中一日人间千载,重回浴场之外已经不知今世何世。
虽无音乐,离开浴场时倒真有了惊吓。裸体进入更衣室,竟有一位六十多岁的身穿围裙、头缚发巾的妇人正在打理空间,她应是误以为室内无人,故亦同样被我吓得呀叫一声,随之低头急步退出,嘴上频呼“舒你妈些”。
事后我把此事告诉小女孩,她诡秘地笑笑。小女孩长大了。
敢情是在出门前看了《入殓师》,旅途上难免过敏地欣赏日本人的服务细节,那种手势,那种认真,那种虔敬的态度无论送死或养生都是诚恳到仿佛捧着一支脆薄的玻璃杯,唯恐不慎而摔破了一个世界。
像在有马的温泉旅馆,早上两位女侍进房收拾床被,跪在榻榻米上,彼此眼神互传默契,四手一扬一挥,没几下子已把三台厚被折叠齐整,站起来,拍拍身上围裙,摸一下头上发巾,整理好仪容才对我们鞠躬并退出门外,轻轻关上门,咯一声,剩下满室宁静,让我们看得发呆如同刚观赏完一场短短的舞蹈演出。
窗外樱花绽放,小路上有一位绿衣邮差骑单车驶过,世界是如此的有欠真实。
在房间内享用晚餐的程序同样有条不紊如每个精准的音乐拍子;也因此当拍子被无故打乱,女侍必是懊恼的。
我是罪魁祸首。女侍把菜肴一道道轮番放到房内桌上,刚吃过牛肉火锅,我忽然觉得口干,拿起放置在房内角落的茶具,为我们仨冲泡了一壶绿茶,盘膝坐回原位,闭目享受宁静。但女侍稍后进房端上另一道菜,瞧见桌上放着茶壶,眼神实时闪过一丝吃惊,仿佛这是千不该万不该的事情,吃食失去次序,令她有点手足无措。
放下菜盘,女侍退出房间,两分钟后再度现身,送来三只精致的小茶杯以及另一个小茶壶,并把我弄来的大茶壶挪到旁边,轻笑点头,似在暗示我应替自己的“鲁莽”感到尴尬。
没法了,在这场吃食演出里,客人亦是“戏剧”的一个元素,必须依照“剧情”演戏,我实无勇气坚持“老子偏偏要用大茶杯饮茶才觉得爽快”,即使敢说,她也听不懂呀。
于是合作地使用小茶杯缓慢地把滚烫绿水送进喉间,窗外已黑,初春送凉,我拍拍胀起的肚皮以示对得起自己的肚胃。但拍不了几下,眼皮已经沉重压下,吃饱了,爱困了,决意来到有马做一只睡猪,今夜好好补回失去已久的睡眠。
这个晚上,十时半就寝,睡醒亦是翌晨的十时半。
看见女子抽烟的手势,我都忍不住,再看,再看。
神社门前,忌中,樱花漫开,满目是哀伤却宁静的美。
每道帘幕背后仿佛都有一个神秘的世界。
日本于我,永不可解。
在京都的第一天,乘车于途,窥见墙上的一张满月圆脸。
那是一种化妆品牌子的Icon,那么温柔,那么和顺。
我对身边的人说,很像以前的你,现在的她。
大女孩出门前总是心不甘情不愿。
是典型的宅女。在家千日好。
然而下了飞机,到了市区,
却又总能玩得高高兴兴,寻得自己的乐趣。
随遇而安,庆幸她从母亲身上承传了美好的那一半。
清晨咖啡馆的和服女子。
我在写作,她在看书。
她不望我,我偷看她。
在日本我是多么心甘情愿做个到处张望的痴汉。
她说,京都像儿时门巷,
小时候的台湾东部,
或想象中的台湾东部,
就是这样的,或应该就是这样的。
巷子尽头闪现男子身影,
多像儿时见过的说日语的叔叔伯伯。
日本人擅长用小物件替空气化妆,
到处悬垂着的小纸片小饰物小道具,
令虚空的眼前忽然变得灵动如冥冥有神,
万物遂不可欺。天地忽然庄严起来了。
出门的前几天总有冲动把拿到手的所有数据收藏留念,
但到了第三天,总又懒了。
所以保留下来的便更值得珍惜。
它是时空的snapshot,停住了某个定格。
在这里,我们曾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