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引《管锥编》写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之恋,顺带提到月前所得清初《琴挑文君》竹刻笔筒,说“人物相貌尤其栩栩如生”,一位署名“忆园主人”的雅士传真一封短简给我说,“先生文中不提卓文君相貌娟好,可见此姝大概不以貌美着名”。我当然说不清卓文君真人漂亮不漂亮,竹刻上的她,头发刻得很好看,脸长长,算端正,但不媚。我记得张中行先生有一篇文章题为《关於美人》,说到各时各地都出了一些名传后世的美人,如卓文君、赵飞燕、杨玉环之流。张老博学,他说文君是美人,想是有根据的。正巧左舜生《万竹楼随笔》记中国历史上几个名女子,也说“卓文君究竟美不美,至少在司马迁和班固的笔底并无明文,但知音,且能诗,也许都是事实”。可是左舜生在文末加了一段话说:“最近偶检《西京杂记》有下面的这样一段,果若是,文君固美不可言也。”《西京杂记》是晋代葛洪的小说集,所记多为西汉遗闻轶事,卓文君作《白头吟》故事也在内。《杂记》说“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十七而寡,为人放诞风流,故悦长卿之才而越礼焉。长卿素有消渴疾,及还成都,悦文君之色,遂以发痼疾,卒以此疾至死。”消渴是中医学病名,多指糖尿病。《史记》上确说“相如口吃而善着书。常有消渴疾。与卓氏婚,饶於财。其进仕宦,未尝肯与公卿国家之事,称病闲居,不慕官爵”。《杂记》说得好像他是狂恋文君、纵欲而消渴至死,不免夸张。其实他让文君当炉不久,卓父王孙经人劝告,很快回心转意,分了僮奴百名、钱财百万给他们,相如因此有了政治资本,做到中郎将,到处活动,好久之后才病死,并非因文君之美而送命。
忆园主人信上说,若论古之美女,当数江东二乔。他说我既收藏竹刻,他早年在上海曾於博物馆中见雕刻二乔之笔筒,虽有裂纹,造型很美,问我去看过没有?
上海博物馆藏那件清代吴之璠竹雕《二乔并读图笔筒》,我未见过实物,王世襄《竹刻鑑赏》一书倒有照片及拓本,说刻的是“两妇高髻,一持扇坐榻上,一坐杌子,手指几上书卷,似在对语。榻上陈置古尊,插牡丹一枝,旁有笼、箧、罏、砚、水盂、印盒等文房用具”。笔筒背刻阳文七绝一首:“雀台赋好重江东,车载才人拜下风。更有金闺双俊眼,齐称子建是英雄”。此器之大乔小乔确是刻得很好,那首七绝的字却不怎么样。这个题材清初清中时期都有竹人刻过,我家所藏一件虽无诗无款,刻工不输上海那件,只是榻上古尊所插是莲花而不是牡丹。
古代女人美不美全靠历代笔墨渲染而定,未必可靠。“二乔”之“乔”,陈寿《三国志》本作“桥”,《三国演义》作者巧借这段故事自作附会才改为“乔”。曹操筑铜雀台,命曹植做《登台赋》;《演义》作者安排诸葛亮计谋,把曹植原赋的“连二桥於东西兮,若长空之虾蝀”,改为“揽二乔於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周瑜受此一激,终於完成孙刘破曹之局,杜牧因有“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之名句。其实,孙策和周瑜二十出头一个娶大乔,一个娶小乔,欢愉甚短暂,孙策二十六岁就死了,周瑜也只活到三十六岁。丧偶姐妹后来的归宿历史上并无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