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先生来香港小住,我们一起参加一个文学奖散文组的评审会议,会前会后吃饭喝茶聊天聊得很高兴。我和余先生几年前就相识了,他那几本着名的散文集也都读过了,总觉得人如其文,一进入状况不难开枝散叶,像舞台上的情景引人走上文化之旅,徜徉古今,不知今夕是何夕。余先生那天告诉我说,北京有一批学人编了一套《学者追忆》丛书,出了五本,透露清末民初几位名士的心路历程,资料来源既博且杂,都是师友、弟子和亲属写的。他说他先看了章太炎那一本,看到一些非常有趣的小故事,知道这位大学问家当年在江浙一带讲学,来听讲的人寥寥可数,有的还是过路的游人好奇进去瞄一瞄。余先生讲得很生动,害我恨不得马上找来一读。过了两天,余先生打电话给我,说是天下事真太巧了,主编《追忆》的北京大学教授陈平原原来是这次文学奖评论组的评审之一,人也在香港,跟余先生住同一家酒店,谈起我在内地出的书,很想跟我见面聊聊。我们约好第二天下午在余先生房间里会合。那天我和江迅一起赴约,正好黄小抗先生也去看余先生。黄先生是商人,却博览群书,人很客气,坚持要请我们大家吃一顿晚饭。
陈平原教授四十出头,看起来很年轻。我在《读书》上早就读过他的文章,北京沈昌文先生还送过我几本陈平原主编的《学人》杂志,知道他是会写文章的学者。满腹经纶的学者,文章往往很不好看;学者文章有文采的向来不多,学术不能深入民间,道理也许在此。章太炎一生在文学、史学、语言学上都有创获,可惜文字古奥难解,难以普及。陈平原很推崇余英时先生的文章,说余先生的文章“真好看”。他也喜欢金耀基先生的《剑桥语丝》和《海德堡语丝》,去年欧游带了这两本书去海德堡,回北京写了一篇《小城果然故事多》。他那天晚上送了我他写的那本《阅读日本》,临走前一天又送了我一本《书生意气》。
《学者追忆》丛书我还没买到,却在《阅读日本》里读到陈平原写的《“学者追忆”丛书前言》,知道他们先选了康有为、蔡元培、章太炎、梁启超、王国维等作为追忆的对象。陈平原说:
“追忆逝水年华”,此乃人之常情。从“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古往今来,多少骚人墨客,为此临风洒泪。其实,不必借山川草木起兴,单是往事如烟,就足以让千古文人感慨叹息。“感慨”不足以尽兴,於是又有了许多落在纸上的“追忆”。
钱锺书不相信回忆。陈平原也承认,史实的真伪是非一旦落实到具体文本,并非总是黑白分明。他也承认“准确”者未必“生动”,“生动”的又可能不“准确”,兼有史学价值与文学韵味的“追忆”其实不太好找。这些师友、弟子及亲属的文章虽难保证句句属实,到底不同於道听途说的流言,何况他说:“关系亲近的人之制造‘神话’,本身便是一种值得关注的‘事件’”。余秋雨的散文,正是中国文化神话的文学加工。余先生喜欢《学者追忆》丛书,那是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