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字讲究和追究起来往往教人头痛万分。张爱玲一九六七年给夏志清的一封信上谈起她看《怨女》清样,说是“发现‘你’字改为‘你’,(从前有人写过,说有‘你’就该有‘娥’)只好又请他们把所有别处的‘你’也统改回来。想必使人头痛万分。”这个“你”字确是难看,也太文艺腔了。“她”字倒很有用,一看知道不是“他”,谁都愿意用。所谓语文与时共进,说说容易,真到取舍关头还是踌躇。我这一代人尤其麻烦,夹在两代人之间,古书读不透,太时麾的又嫌青涩,不敢随便做出与实际年龄不相称的卖弄。因为这样,几位前辈学人看了我写的书,常常会忍不住指点一下,那肯定比回到学堂去上课有用多了。
“弔”字现在植字植出来的多作“吊”,老一辈人当然觉得这“吊”字俗得厉害,总是主张写“弔”,“凭吊”更当改做“弔”才好。我常用“过世”说明故世、去世,有一位老先生说他觉得那是广东话,普通话很少如此说;后来他想到粤语常有很古的来源而我们已忘怀了的,还是放我一马,说《庄子》中有“过世”一说。他还说,“餚”字写成“肴”会好些,古书《国语》上有“饮而无肴”,但《国语》照样也有“餚”字:“亲戚宴飨,则有餚烝”,不必挑剔。
“分”、“份”之争,几位精通旧学的师友多用“分”而不用“份”,四分之一、百分比更是非用“分”不可了。我一向写“缘份”,远方的老教授来信说:“我想是缘分。分者,即某一个人所分得到的缘也。”;还说:“汉字的分字,本是可以念阴平声,即兄用拼音之fen,也可以在某些地方念去声,即拼音之fen。古人不知道用现代的标音方法,但他们也有他们很简单的标音,叫做圈声;平、上、去、入需要表示时即在方块字的四角的某一角加上个小圆圈儿,它的特别的读音就表示出来了。有些大概可以用做课本的木板书,就是如此。这个分字,圈了去声之后,自然念份,别的地方的读音跟粤语就是一样的了;但是字形仍是分字,不需胡改。”老教授还说,“我们现在说普通话‘安分守己’,不论什么方言大约也不会把分字念成fen的”。
我笔下用过几次“高★”形容身材修长苗条,有的人初看这个“★”字大吓一跳,错以为是近时人造的字。我不深究,见人家这样用,自己查了字典证实不错,也就用了。后来一位前辈对我说,起码北宋仁宗到英宗时编成的韵书《集韵》里已有这个不寻常的字了。读音他弔切,解释是身长貌。今日北京俗语也有“细高★”一语,正是指身材修长。其实《诗经·周南》第一首里的“窈窕淑女”,《新华字典》的第一个解释说“形容女子体态好看”,正是此义。其他一些常见常用的词儿如“执着”之“着”本当作“着”,是佛教经典的用词。柳存仁先生后来教了我,今后自当注意。中文里的“作”和“做”二字,我用起来往往有点犹疑,柳先生说此二字宋代已经浑用了,那是枝枝节节的小事,自己看着办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