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出《胡同的名字叫百花深处》的那一天,收到北京扬之水来信,说的竟是她住的东总布胡同棔柿楼里的花讯:“偶尔有点儿不冷不热的雨,庭院里花事便繁:玉簪、茉莉、蜀葵、美人蕉,白白红红,烂漫一片。半庭荒草,得雨之后,高与人齐。草长花艳,也是一番景致,不知足下此刻可有赏花心情?若得高轩过我,当可把酒药栏,一叙契阔。”那条胡同古早是艳冶故事的出处,一帘幽梦,十里柔情,不知香过多少人的风流怀抱。之水旧作《院儿的杂拌儿》提到清人朱一新说“总铺胡同,铺俗讹捕,或讹布”,也引《燕都游览志》里的话:“东院在总铺胡同城畔,昔日歌舞地,今寥寥数家如村舍,兼之人掘土为坯,满目坑堑,从寒烟衰草中,想走马章台之盛,邈不可复寻。犹记旧游有陈家园、郝家亭子,树石楚楚,并无存矣”。烟花不再,棔柿楼经历几代人的兴兴亡亡,竟保住了那么些繁花荒草。不说老来心情赏花会不会倍觉萧瑟,能去领略一下这个大院老去的妩媚,当是好的。
离东总布胡同不及一箭之遥的北牌坊胡同,原来住着老出版家范用先生,也早就平掉,范先生搬去住高楼了。前不久王世襄先生也来信说他搬出住了几十年的芳嘉园了,住进香港这样的大厦单位了。之水文章里说,范老板迁出旧居的前一天,她赶去告别:“院中花木繁盛,夏秋之际,绿荫匝地;我常和老板说,这儿有潇湘馆的清凉。”一棵国槐,一棵洋槐,一株香椿,两棵丁香,夹在丁香中间的是太平,刚刚含苞,主人却等不到它开花了。之水装着豁达,说:“该成为历史的,就让他成为历史吧”,反正四合院都成历史了,剩下的不是首长住宅就是文物保护单位;胡同的命运自然也这样注定了。“可是,为什么总有人怀旧呢?”之水是那个人。
没有这些老巷旧宅,没有这些花花草草,中国文学的生态环境难免要变,朝开夜合的合欢花只在植物辞典里绽放,史湘云差一点难倒林妹妹的那一句“庭烟歛夕棔”,终於难倒了所有年轻一代的中国人:“寻芳去迟,不知是砍了还是移了,总之,一街的合欢树,已经成为童年的记忆。”
属於中国文学生态环境另一个环节的老井也纷纷不见了。儿时旧居后院晒场右边大树下有一口井,长年盈满清澈沁凉的水,提水不必用车古辘摇上来,吊绳吊着水桶往水里一舀就行了。那棵大树格外招风,树叶昼夜沙沙作响,像雨声。李杭育的《江南旧事》专栏里写老井的时候也说,从前江南城乡的老式宅院,必定有一口井:“都是有年头了,井台的石板上苔痕斑驳,往里望井壁上还长着几株凤尾草。井很小巧,井台很做功夫,整块的巨石凿出井眼,外圈切成六面,通常还有雕刻。”扬之水小时候住在北井胡同外婆家,井真的是在胡同的拐弯里,后来住在那儿的孩子多了,怕出事,有人拿大石头把井压住。那命运竟有点像新时代里的中国文学;幸而之水补上一句:“井里,一直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