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有一个时期跟张五常颇有交往,后来大家忙,参商辽阔,相见少了。近日偶读他在期刊上写的《卷帘集》,彷彿故友重逢,总有几分亲切之感。前夜读他的《清楚的文章》,许多观点我都赞成,觉得他多年钻研学术、着书立说,文章得失真是瞭如指掌了。张五常自负,尽人皆知;那是性情使然,也是苦学使然。他的文章向来傲气霸气都十足,简直如履薄冰,真替他捏一把冷汗。渐渐看他数十年来纵横文坛而橐笔无恙,不禁莞尔。才情和胆识当是关键。
张五常说:“说实话,我的文章没有什么了不起,而唯一感到欣慰的,就是可以写得清楚明白。这‘清楚明白’的一技之长,在国际学术界也算是略有小名的。”张五常推崇的一本小书叫做The Elements of Style,说是这本书直截了当,一、二、三、四列出规例,英语怎么写可取,怎么写不可取,不必解释,没有哲理。那当然是对的,却也太不容易做到。文笔要清楚明白,先决条件不是造句的功力,而是思想的清晰。易言之,看通事体,董理思绪,加上肚子里的学问有条不紊,写文章有了经验,文笔才会清楚明白。这是一条漫长的道路。张五常说他二十九岁之前文章九曲十三弯,下笔不乏花拳绣腿,那也是对的。没有经过这个阶段,张五常今天的文字肯定不会好看。花拳绣腿是文章的根基。张五常自己也承认,他介绍佛利民的文章,“为了要加点学术气氛来过瘾一下,我就选用深字,花拳绣腿一番。这样做,听众或读者究竟明白与否——只要他们知道我是在大讚佛老——则无伤大雅了。”
胡适的思想一丝不苟,胡适的文章於是清楚明白;陈之藩的思想一丝不苟,陈之藩的文章於是清楚明白。可是,胡适提倡白话文之后,故意洗清肚子里花拳绣腿的修养,文章无“瘾”,乾而清淡。陈之藩没有这个历史的包袱,笔下透着古今中外若隐若现的花拳绣腿,文章有趣,品味显得清雅得很。张五常说:“从‘花拳绣腿’改为‘有话直说’,是最困难的改进”,那正是因为他心里明白,“有话直说”,文章一定不好看,必须伤脑筋在“直说”的过程中保留一点点白描的“花”和疏针的“绣”,清楚明白的文章才有风格。那当然“困难”了。党政元首的《告全国同胞书》和《人民日报》的社论都清楚明白,却肯定没有张教授的文章好看。
张五常在《浪得虚名》一文里说:“我是为了过瘾而学书法的,妄得‘虚名’是‘莫须有’!”这是曲笔,并不清楚明白,我要想一阵子才猜到六分意思。那篇文章里还有一段话说:“这显然是因为书法不容易懂得欣赏,所以收藏某人、某人的‘墨宝’,该某人、某人的名气或大或小有决定性。这个先论‘名’然后再论书法造诣的传统——市场重视墨‘迹’而不单论造诣高低的——造就了不少浪得虚名的书法家。”这个论点本来很有见地,可是文字并不清楚明白,我读了几次才懂。文章有见地,艰深一点我还是愿意忍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