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扬系狱期间,我在《思念西山潭柘寺的老方文》一文里说:“从事新闻工作的人不能没有理想,更不能没有使命感。说是迂腐也好,是头巾气也好,事实上是必须坚持一点信念、孤守一些原则。那是为了忠於自己的职业,也为了忠於读者。在功利至上、强权横行的阴影下,这样的固执,往往会陷自己的心灵和躯体於黑夜荒野之中,虽然孤独无告,远处忽明忽灭的灯火,却永远是希望之所寄。《明报》记者席扬在北京判十二年徒刑之后,我的这种感受自然是更深了。这个案子牵涉新闻自由,也牵涉人的基本权利,是人类尊严和新闻专业精神之所系,容不得席扬从此在黑夜荒野之中看不到一星希望的灯火。”
星期六晚上,万家灯火的夜景中,席扬回到香港了。《明报》的《声明》中说,席扬得到了中国司法机关的宽大处理,依法裁处假释,让他跟家人团聚,让他回香港工作,为快要回归祖国的香港增添了祥和的气氛。《声明》说:“我们要感谢中国政府及各有关部门的宽容和谅解”。席扬的父亲也说:“我们全家真诚感谢政府的宽容和大度政策,我们懂得,这是何等费心费力的一种诚挚之举”。《明报》的《声明》和席老先生的感言,都是传统中国人的真心话,宣示的是中国老百姓对权力中心的温顺的感情:中国的事情,几千年来都是这样的;我们息事宁人,还不是为了祈求家家户户平安祥和!中国人对衙门公堂抱持的是无比虔敬的心意,始终相信只要谦卑诚心,明镜高悬下的菩萨是会显灵的。看到这样的情操,我总是很心疼,甚至忘却法律必须是崇高而公平的。席老先生还不忘“真诚感谢《明报》主席张晓卿先生的多方努力和尽心操持”。相信所有关心席扬的中国人都有同感。
这些都是所有外国人都不太容易了解的思维和语文。华盛顿一位高官对席扬的假释表示“审慎的欢迎”(“ a cautious welcome”),说美国政府还会设法多知道一点事情的细节(“the administration would be looking to learn more details of the case”)。外国记者协会新闻自由委员会的主席说:“照我们看来,他根本不应该坐牢。他大不了是做了记者应该做的工作(He shouldn\'t have been in jail in the first place as far as we know. He was only doing his job as a reporter)。”
我和席扬泪眼相觑的一刹那,三年四个月来心中所有的冤屈和牵挂都消散了。头发斑白了。气色很好。举止慢了。他说气色好是练气功练来的。他说动作慢了是因为牢里有的是时间,连拿杯子倒水都慢吞吞惯了。他说他画了许多水彩画,还画贺年片,可是始终没有人向他要画。他笑得好开心。我也好开心。我忽然想起我那篇文章里的另一段话:“席扬的父亲在《我的儿子》里说,席扬母亲信奉佛教,席扬为了让母亲在病中得到心灵的慰藉,有空就到西山潭柘寺庙里求经拜佛,向老方丈讨教养生之道,回到医院传述给母亲听。我读了之后心中浮起莫名的安慰,觉得席扬狱中一定也会时时想起潭柘寺的那位老方丈,给冷幽的岁月烘托出一丝温暖。”但愿中国的菩萨经常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