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一代每每问起写文言应“文”到什么田地、写白话如何避文言字句。我渐渐不信文字有文白之分;好文字往往读来不觉得是文是白。“五四”白话文运动已经成功,对文白问题矫枉过正,可能囿於文体而害了文章的神采;要计较的是文字好坏而已。《红楼梦》中《好了歌》白里有文,正是关键所在。《闲居笔记》里也有文字相似之歌:“水花儿聚了还散,蛛网儿到处去牵,锦缆儿与你暂时牵绊。风筝儿断线了,扁担儿担不起你去担。正月半的花灯,也亮不上三五晚,同心带结就了,割做两段。双飞燕一遭弹打,无得成双。并头莲才放开,被风儿吹断。青鸾音信杳,红叶御沟乾,交颈的鸳鸯,也被钓鱼人来赶。”此中实在说不清是文是白。
唐诗宋词元曲都是锻炼文字的大好范本。前几年我的朋友詹德隆有《听歌学英文》之节目,旨在複习新旧歌曲中的歌词以领悟英文句法词彙的妙处,构思甚佳。近见邓之诚引《一夕话》也是上乘的韵文:“贫家一婢任驰驱,不说旁人怎得知。壁脚风多寒彻骨,厨头柴湿泪抛珠。梳妆娘子嫌汤冷,上学书生骂饭迟。打扫堂前犹未了,房中又唤抱孩儿。”清清爽爽勾勒出婢女的狼狈生涯,识字的人谁都看得懂。
绝诗律诗自然是文得多了,却也不乏可以化入白话文骨子里的词彙。明朝有个美婢换书的故事也很有趣。明世宗嘉靖中,华亭朱吉士大韶性好藏书,看中一部宋版《后汉纪》,遂以一美婢易之,盖藏书的故家看中这位美人,非她不肯换书。美婢临行题诗於壁曰:“无端割爱出深闺,犹胜前人换马时。他日相逢莫惆怅,春风吹尽道旁枝。”吉士见诗惋惜不已,没多久就死了。人俏诗怨,怎么消受!旧诗旧词第一好处是长话短说;这一层是学写短文章的他山之石。第二好处是词彙典雅,借以用在白话文中,可以营造意境。当然,“诗的语言”恰当处偶尔一拈,自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功效,通篇文章尽是雅语丽词,未免纤弱了,所谓“雅得一塌胡涂”也。
孙郁说鲁迅撰写书话,“不掉书袋,不迂腐自娱,亦无绅士‘雅’态”,又说他“以白话文而名显天下”。确实如此。可是,孙郁也不忘说明“先生之文,上穷远古,旁及异邦,近逮人生,一言一语,苍然深邃,情致极焉”。鲁迅读过古书不少,从而“知旧世之弊”,文章“浑厚冷峭,於书卷气杂以斗士风采”。仔细阅读鲁迅的白话文,不难发现他下笔其实“白”中处处有“文”,可见文言真是白话的基础。鲁迅用文言写中国小说史,通篇精练得不得了,又不失情致,他的语文底子昭然若揭。甚至读《孔乙己》,读《阿Q正传》,读《在酒楼上》,虽是白话,文言的成份还是不少,否则不会“凝”得那么晶莹。文言文是传统的、古典的,像正月半的花灯,纵使只亮三五晚,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