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查先生在理大的讲稿

香港理工大学最近颁授荣誉博士学位给查良镛先生,查先生在典礼上的答谢词题为《中国学术思想的传统精神》。这篇讲稿非常浅白,却说出了中国几千年学术思想的神髓。学问做到这样通透已经很不容易,难得还有本事将之归纳为明明白白的文章。查先生写作、办报、治学,都成了他这一生对中国人的最大贡献。经常在报上看到他还在为现实政治仆仆风尘,发表政见,不禁觉得浪费他的时间和精神。他盼望退休,终於退休了;他喜欢在宁静的大学环境里读书写作,好几家着名大学终於都肯定了他的学术地位。那年到牛津去跟他聊天的时候,我心里真替他高兴,觉得他终於可以安安静静读他想读的书、写他想写的文章,中国的学术界、读书界会陆续读到他的着作,哪怕是短短的一篇或者薄薄的一本,都好。他在理大这篇讲稿正是这样轻巧而丰盈的精品。他说:

中国学者不喜欢作纯抽象的思考,中国文字的“象形”和“会意”就充满了具体形象。中国人作文章或者写一部书,极少只提出几条原则和推理,必定会有大量生动而实际的例子,否则读者不大容易明白。《孟子》、《庄子》、《韩非子》书中的例子都举得既好又十分有趣。

春秋时的“名家”,是专讲逻辑和名词定义的。《墨子》中的“墨辩”部分,也是讲抽象思维的,但向来不发达,也不受后人欢迎。唐三藏玄奘大师名声极响,又受到皇帝唐太宗的特别尊崇,可是他传自印度的“唯识宗”,着重分析佛学中各种精密的名词分别,在中国传承不久就不受注意了。中国人即使信仰宗教,也讲实用,要求真能“得道”、“得度”,能“飞昇成仙”,能“成佛”,或者是“死后往生净土”,念“南无阿弥陀佛”死后不入地狱,能得观音菩萨接引,那好得很,唯识宗要人分辨五识、六识、八识、九识,对不起,没有兴趣。

查先生当然认为学问精进、读书致用,最终目的是服务社会,为人类文明的幸福作出贡献,太过“务虚”的抽象思维,远远不如实用的形象思维可贵。他的小说,他的社评,他做的学术研究工作,於是始终是应世的、入世的。他的武侠小说里充满保国安民的侠义意识,他的社评政论也不忘经世济民的精神;他笔下的一字一句影响深远,自不待言。查先生长期浸淫在这样的心态之中,他对现实政治自然是不能忘情了。这里面相信并没有太浓烈的名利之心,他毕竟已经进入有名有利的晚年了。他到现在还费神费心为国事港事提议献策,一来是他真的关心,有志回馈,二来是他对自己的影响力颇有自信,觉得他的牵挂和叮咛,多多少少会改变权力走廊上的明、暗、冷、暖。可是,包括我在内的千千万万读者,也许都宁愿查先生继续在他漂亮的书房里读书写作。他写什么都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