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陈子善先生编的《闲话周作人》,“编成后辗转南北数家出版社,历时五年”,终於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印出来了,陈先生寄了一本送给我。书名“闲话”二字,十足周作人的风致和笔意;三十几位作者不少是文章大家,娓娓记下前尘往事,读来彷彿坐在八道湾苦雨斋的庭院之中,静听树梢的风声鸟语。周作人的小品文是中国现代文学的甘草,笔下尽是知性的沧桑和冷幽的世故,白话文熟得都散发出文言的清芬了。我小时候喜欢乱看明清笔记,一知半解,不知道有什么好处;到了细读知堂老人的小品,才真正领略到一点“豆棚瓜架”的闲适气氛,知道文章原来可以写得那样不着边际却又很有看头。学周作人的文章要先学矫情。写familiar essay成大散文家的英国作家蓝姆也矫情。他们都博读,阅世也深,只是不甘随俗,所思与所行往往不能一致,不幸手上那枝笔又格外通灵,文章於是处处是朦朦胧胧的乾坤。周作人四十年代日本侵华战争中出任伪职,其实也是出於天真的矫情性格和鲁莽的反叛心理。听说有一张照片是周作人担任伪教育督办的全身戎装照,照他行举手礼检阅学生军,一副滑稽相,令人绝倒。
周作人做文章成功,做人失败。前者是性情使然;后者也是性情使然。他的性情决定了他不能不受妻子羽太信子的影响:兄弟交恶,战时落水,都是这样注定的。他的性情也决定了他只能在自己的园地里读书写作,连到讲台上讲课都失落。天生如此,蓝姆一生不结婚是明智之策。冰心给子善先生的信纸短意长:“……关於周作人先生,我实在没有什么话说,我在燕大末一年,一九二三年曾上过他的课,他很木讷,不像他的文章那么洒脱,上课时打开书包,也不看学生,小心地讲他的,不像别的老师,和学生至少对看一眼。我的毕业论文《论元代的戏曲》是请他当导师的,我写完交给他看,他改也没改,就通过了。”
蓝姆怀念故人的文字是这样写的:“I am insensibly chatting to you as familiarly as when we used to exchange good-morrows out of our old contiguous windows, in pump-famed Hare Court in the Temple. Why did you ever leave that quiet corner? ﹣ Why did I?...”周作人致章衣萍的长信说:“北京也有点安静下来了,只是天气又热了起来,所以很少有人跑了远路到西北城来玩,苦雨斋便也萧寂得同古寺一般,虽然斋内倒算不很热,这是你所知道的。”写到慨叹人生,蓝姆说:“ I am arrived at that point of life at which a man may account it a blessing, as it is a singularity, if he have either of his parents surviving.”周作人的笔也浓了:“余今年一月已整八十,若以旧式计算,则八十有三矣。自己也不知怎么活得这样长久。……对於世味渐有厌倦之意,殆即所谓倦勤欤。狗肉虽然好吃,久食亦无滋味。”小品文真的可以写得这样冷幽;他们两人都有这个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