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张爱玲写得好:“好几年后,在港战中当防空员,驻紮在冯平山图书馆,发现有一部《醒世姻缘》,马上得其所哉,一连几天看得抬不起头来。房顶上装着高射炮,成为轰炸目标,一颗颗炸弹轰然落下来,越落越近,我只想着:至少等我看完了吧。”是书虫,要死也要等看完那部《醒世姻缘》。写来竟那么洒脱,那么幽默。
张爱玲在纽约的时候去看胡适,聊了很多。胡适说正在给《外交》杂志(Foreign Affairs)写篇文章,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他们这里都要改的。”中国人写英文有高手改一改总是好的。胡适名气大,文章让人动手术不很习惯。中文或许应该介意,外文就不要紧了。
胡适来看张爱玲,坐了一会儿。张爱玲送他到大门外,在台阶上站着谈话。天冷风大,从赫德森河吹来,胡适望着河上的雾,笑眯眯的看怔住了。张爱玲是这样写的:“他围巾裹得严严的,脖子缩在半旧的黑大衣里,厚实的肩背,头脸相当大,整个凝成一座古铜半身像。我突然一阵凛然,想着:原来是真像人家说的那样。”接着她写她自己:“我也跟着向河上望过去微笑着,可是彷彿有一阵悲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吹出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适之先生。”这些原来都是伏笔。文章的下节说听到胡适在台湾去世了:“看到噩耗,只惘惘的。是因为本来已经是历史上的人物了。”读到这里,想到的是冷风中的古铜半身像。张爱玲并没有哭。“直到去年我要译《海上花》,早几年不但可以请适之先生帮忙介绍,而且我想他会感到高兴的,这才真正觉得适之先生不在了。往往一想起来眼睛背后一阵热,眼泪也流不出来。”
张爱玲让人觉得这个世界虽然写意却处处是憾事。这也许就是全世界的大学文学院花大钱探讨了上百年的课题:文学。文学的基调必须是“遗憾”。“你总不能要什么有什么。我是说,你有地方摆吗?”(“You cannot have everything. I mean where would you put it?”)。这是文学。“你留意到打错号码的电话永远打得通吗?”(“Have you ever noticed that wrong numbers are never engaged?”)这是文学。“中年是星期六晚上坐在家听到电话铃响而希望不是找你。”(“Middle age is when you are sitting at home on a Saturday night and the telephone rings and you hope it isn\'t for you”)这是文学——这是张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