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月先生好像开始在写《饮膳札记》了,前天读到她的《清炒虾仁外一章》,十分亲切。她说:“多年前,台中火车站前的浙江馆子‘沁园春’,有一道无人比拟的‘清炒虾仁’,最是美味令人难忘。那炒出来的河虾,只只如指甲般大小,色香味俱佳。几乎每一桌都会点一盘,所以去晚了,有时跑堂的会陪笑道:‘今朝卖光了!对勿起。’”我没有吃过“沁园春”这一道佳餚,却吃过林先生亲自下厨的一桌菜。那也是多年前的事了,我到台北跟林先生一起当报纸文学奖的评判,过了几天,林先生约我们一夥人到她家去吃晚饭。林先生那时候住在那幢日本式的平房里,围墙矮矮,木门古旧,经过前院,穿过玄关,才走进客厅。夏季暮色迟来,可惜人多高兴,我竟顾不得留意院中的青草红砖,错过了看看林先生三月曝书的所在。记得那天晚上的菜真多,从第一道一直精緻到最后一道,连冷拌芛笋都是头一趟吃的。我爱鱼翅,林先生烧得格外美味,恨不得多来两碗。那天我们口福眼福都有,欣赏了好几件郭先生珍藏的古玉器。
我们这一辈人都年过半百,经历了一些忧患,涉猎的知识半新半旧,心灵深处长存一丝不着边际的头巾意识,因缘际会,偶然也按捺不住或中或西的雅兴。难得一次洋溢文化气息的夜宴,酒酣灯昏之际,难免领略到那么一点点六朝余韵。现在回忆,印象最深的竟是深宵人散时心中的牵挂。林先生的《外一章》谈的是红烧蹄参,她说:“在我的菜单卡片上看到这一道菜餚时,不禁令我感慨系之。已经好几年没有做过这一道菜了。主要的原因是今日中国人的饮食习惯已不尚大鱼大肉,而倾向於比较清淡精緻的口味,再则是同辈友朋已不再有往昔年少时的健壮身体,相对於年岁的增加,胃口也愈形减小,像这样的大块文章上桌,席间敢於举箸者恐怕是不多了。”人生苦短,酒肉岁月太匆匆,朋友情谊才是青山绿水。
林先生的文章十足清炒河虾,若烹小鲜,功夫实大,细细读来,彷彿“一个素白的磁盘,鲜红色的虾仁与青翠的葱段在那白净的背景中衬托,相映成趣。”我没有想到她会用这样典型才有几分诗话的味道。随园名气够大,信笔写几段都流传下来了。北京大名鼎鼎的王世襄先生会吃会做会写,有一年他去吃了红楼宴,写了几首食诗,录成斗方送给我。王老“玩”什么像什么,每天天亮到菜市排队买菜,衣着语言跟平民一样,有一位老庖师和他聊起天来,真当他是同行,说:“干咱们这一行……”今日流行保健,样样吃的都说会生癌,扫兴极了。难怪Isaac Asimov说饮食学制约多多,首要者是“凡味美,必伤身”(“The first law of dietetics seems to be: if it tastes good, it\'s bad for you”)。是耶非耶?我还是想吃林先生做的清炒虾仁和红烧蹄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