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润孙先生在世的时候经常跟我谈起他的老师陈援庵,我於是开始读陈先生的着作。台静农先生和启功先生也是陈先生的学生。启先生拜师,听说是傅增湘拿了启先生的作业给陈先生看。傅老先生回来告诉启先生说:“援庵说你写作俱佳。他的印象不错,可以去见他。无论能否得到工作安排,你总要勤向陈先生请教,学到做学问的门径,这比得到一个职业还重要,一生受用不尽的。”陈先生后来不但收了启先生做学生,还介绍他到辅仁大学附属中学教一班“国文”。陈先生向启先生传授了几条教书要注意的事项,里头有一条说:“批改作文,不要多改,多改了不如你替他作一篇。改多了他们也不看。要改重要的关键处。”还有一条说:“发作文时,要举例讲解,缺点尽力在堂下个别谈,缺点改好了,有所进步的,尽力在堂上表扬。”启先生每一条都记下来;我格外重视这两条。真的,年轻人写的文章,太差的只能口头告诉他差在什么地方,要他重写再说;马马虎虎过得去的,尽量少改,改几个关键处,让他一生受用。最倒霉是碰到一些毫无向学之心的年轻人,既不肯下工夫读好文章,对自己笔下一字一句全不重视,乱写一通就拿去发表,一点不脸红。
老一辈读书人做文章是大事,草率不得。启先生说,陈老师最喜欢收学者的草稿,细细寻绎他们的修改过程,客厅桌上常摆着这类东西,学生看得发生兴趣了,他会提出问题说:“你说他为什么改那个字?”三十年代流行一种论文题目,像“某某作家及其作品”,陈先生见到学生也写这类题目,一定删去“其”字。听了吓得我不敢乱用这个字。援庵先生想必是太好的老师了。前天朋友在图书馆里借到一部《陈垣来往书信集》,是陈先生的孙子陈智超编的,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收了陈先生好多朋友门生的信,其中有几封是写给台先生和台先生写给老师的信。一九三五年二月三日给台先生的信说:“昨游厂庙,在大雅斋见有旧仿黄小松刻扇骨一持,尚有似意,敬以奉呈,乞哂存为幸”,笔调客气得很。这一持扇骨台先生珍藏多年,一九七二年才托张目寒带去日本转送给张大千。
台先生的字学倪鸿宝体,名书家沈寐叟也学倪书,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一日,援庵先生以所藏沈寐叟一笺寄送给台先生。老师这样体贴,难怪台先生大为感动,回信说:“援师道席:……寐叟书川中殊不易睹,仅於流人中见其一扇面、一条幅,皆中年所书。其苍古之致,均逊此札。寐叟晚年为倪黄书,巉岩温粹,并极其美。年来颇得鸿宝影本,喜其高古,借医俗笔,亦霜红龛所云,宁拙勿巧,宁丑勿媚之意。……”台先生短短几句话竟用了四次“其”字,却顺当得很,除第一个或可不用,其余都非用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