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我在伦敦一度潜心研读老舍的所有作品。当时胡金铨在写老舍传,每到伦敦总是找我一起到图书馆看资料。许鞍华那时候还在电影学院读书,也常常跟我们到处跑,帮金铨影印材料。老舍的作品故事有趣,文字又很乡土,是中国新文学上非常重要的一环。后来我对新文学的兴趣渐渐淡了,却始终对那一辈作家的生平轶事有偏爱,随处留意,看到必读。国内出的《收藏》杂志今年五月份一期有一篇北京陈伟华写的《酷爱收藏的老舍先生》。文章说老舍收藏当代中国名书画家的作品不少,常常选一些诗句请齐白石作画,家中所藏白石老人的大小精品三十多幅。老舍还藏折扇,每天换一把来用,连梅兰芳在台上演《晴雯撕扇》撕掉了的扇他也捡回去请裱褙师傅黏补珍藏。老舍手头的文玩珍品,最难得的是两方砚台,一方是清代戏剧家、文评家李笠翁的遗物,另一方是清代画家黄易的佳石。
听说,老舍跟吴祖光先生和夫人新凤霞是好朋友。一九五七年吴先生打成右派下放东北劳动,一些亲朋友好都不敢到他们家去了。老舍重友情,常常去看新凤霞。新凤霞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变卖吴先生珍藏的一些书画。三年后吴先生返京,有一天,老舍请他们夫妇到家里来,拿出一张新凤霞卖出去的齐白石的玉兰花。那幅画上题的是“过去董狐刀笔绝,好花含笑欲商量。白石并句”。老舍说:“这张画是我在画店买来的,发现画轴签条上有你的名字,当然应该还给你。”吴先生百感交集,请老舍在画上写几个字作纪念。老舍提笔在画的绫圈上写下“还赠祖光,物归原主矣。老舍”。吴先生问老舍花多少钱买这幅画?老舍说:“不要问这些。对不起你的是我没能把凤霞卖掉的画全部给你买回来。”我看到这里非常难过,也非常尊敬老舍,难怪吴先生当时眼眶滋润了,新凤霞哽咽了。谁都想不到老舍自己最后还是投湖自尽了。
老舍是中国人,是中国作家,他在伦敦、美国虽然都住过,他的英文不是那么好实在不要紧。最近坊间出了《老舍英文书信集》,主要收了老舍致美国友人的四十七封书柬,由他的孙女舒悦译出中文,对照刊行。他的儿子舒乙先生在代序里说,老舍一九四六年到美国,一九四九年才回来,这次哥大图书馆慷慨拿出这些信,正好弥补了老舍生平资料中这三、四年的空白,对研究老舍大有价值。舒乙说了一句“老舍先生英文很好”,古德明写了几篇文章指出老舍英文不好的地方。古德明把这本书给了我,我看了觉得很有史料价值,可是老舍自己未必会同意公开发表这些信。他的英文确有不少瑕疵,可是他为人厚道,有情义,是重要的中国作家。如果说他的中文有问题,那就值得关心中国文学的人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