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格外依恋带着乡土气息的景物人事。前夜灯下读《晚春情事》,窗外微风细雨,没有人影,没有车声,彷彿回到了儿时的古宅旧院之中,只是听不到老树下池塘里的那几声蛙鸣。我真的很惦念书中那个叫春燕的女人:她把头发打散,慢慢抹上桂花油,浓密的青丝顿时显得又黑又亮。她纤秀的双手匆匆把头发绾成一个松松的髻,再插上一朵水红的小花,同时在脸上颈上打上一点薄薄的香粉,走起路来飘着一阵香风。到了“夏日炎炎的午后,偌大的张家宅院悄无声息,浓浓密密的树叶在阳光中轻轻摇曳,春燕幽幽地步出卧房,下了楼梯,穿过长长的走廊,穿过天井,出了后门,来到对街朱家店铺里买绣花线。早上张母替她擦的胭脂还部分残留在脸上,看起来别有一番艳艳的风韵”。小说拍成了电影,演春燕的是陆小芬,十足台湾南部小镇富贵人家的少艾:清素的螺髻,水灵的眼神,嘴角永远透着几分倔强、几分柔情。她演的那部《桂花巷》也教人低徊不已;巷子那一幢深深庭院我依稀认识,像三十几年前一位老同学的老家,天井里一株七里香的花气至今难忘。
不必老到清末,不必旧到民初,张爱玲笔下的洋场金粉也尽是樟脑的味道了。最近到台北历史博物馆看《流金岁月》展览,那些旧广告画旧月份牌都凝成二三十年代的残梦,衬着一套套的红木家具,手摇的电话,铁铸的熨斗,高挑的花几,黄澄澄的灯光下,人人苦苦等候张爱玲睡醒下楼见客。走完博物馆的石阶向左一拐,但见露亭一角,卖茶卖水,亭边矮篱藤蔓青翠,一株老树开的小花如残雪点点,纷落一地。老台北灰濛濛的天空竟见三两啼鸟匆匆飞过,原来再走几百步就是植物园了。我突然闻到淡淡的荷香,心中浮起学生时代读《莲的联想》的哀愁。\"Sometimes the details in a poem will remind me of a day I would otherwise have forgotten\"。
文学原是记忆的追悼。语言文字的魂魄藏在奶奶的樟木箱子里、藏在爷爷的紫檀多宝格、藏在母亲煎药的陶壶。Arthur Brisbane劝新闻记者一生俯首读莎翁(\"Read Shakespeare all through life\"),还要读一些经典古籍。他要新闻记者紧记歌德的话:在默默中培养才华,在世界潮流中锻炼品格(\"Talent is built in the silence, character in the stream of the world\")。台湾的高楼大厦我都觉得陌生,只有小巷小弄里残存的红门灰瓦不断唤回前尘影事。评审联合报散文奖的时候,我偏爱的竟是那几篇描绘老字号和旧情怀的文字。对着语文,我闻到的是春燕身上的桂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