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是语言符号,中外皆然。说解语花,其实是语解花,人生悲欢离合都付花影香魂之中。陆放翁几年不到合江园,感伤断魂,说是只有梅花知此恨,只是相逢月下竟无言了。他真是一生痴情不悔,置身梅林,恨不得化身千亿,幻变为一树梅前一放翁。几度终日小亭倚阑,看一树树的梅花看到残,人家怪他常谢客,原来不是怕春寒。莎翁更孟浪,觉得语言在花前徒见烦琐,说是玫瑰不称为玫瑰也不减其清香(\"What is in a name? That which we call a rose/By any other name would smell as sweet\")。
十几年前跟江兆申先生聊天,从人生谈到花草,我说我夏天爱荷花,冬天爱梅花,连邓丽君一曲《梅花》也消魂。去年,江先生忽然给我寄来四尺全开墨笔花卉,画的竟是寒温异候同荣的梅和莲。这幅画气韵生动,一瓣一叶都是语言,也应了他那句“画画比真的还好看。”款识很长,说是“……犹忆当时闲叙谓於百卉中炎夏最赏新荷,寒冬醉心梅蕊,自是天地间隽品,私心亦颇同之,今戏合为一帧,使寒燠并时。天池大士曾作十六种花巨轴於前,其中梅与莲交根接蕊,庶几识者能不我讥。即呈存爵兄一笑……”花卉要随四时变枯变荣,徐渭甚不服气,江先生也甚不服气,於是逆道而行,笔下呼风唤雨,硬使菡萏与寒香一起浮动。丹青像文字,都要带点叛逆和霸道的手笔才更显得境界高妙。今年新春,江先生觉得嘉题何妨更作,又创出了一帧寒温双隽,收入八月下旬在上海美术馆举行的画展作品之中。
上个星期因事赴台,有一天,我和侯吉谅一早驱车到台北附近一处叫竹围的郊区去看江夫人。那是新建的房子,门口题灵沤小筑,屋里一幅横匾是“烟波缥缈之楼”,江先生竟来不及搬进去就走了。三层高的房子四周花影扶疏,画家埔里旧居揭涉园所藏书画文物大半都迁过来了,处处清幽典雅。曾国藩、于右任、台先生的字和溥心畲的画衬着一窗一窗的景色;楼上齐白石的四屏花卉静静诉说无尽的故都春梦。转进江先生的书房是满壁的线装书,一函一函井然成序,书根上尽是江先生细笔小楷题的书名和篇章目次。这里冷冷澹澹泛着流金光影的文化遗韵,我置身其间,岁月错纵,照片里的江先生彷彿还在细声说话,我又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总是侧耳问他:“你说怎么样?”……为上海画展编印的新画册刚出版,我在他的书房里翻到书中那一幅画梅林的《风柜斗》:“啜茗花下,谈往古来今,都不择辞,兴到则言,意索遂默,至不知今世是何世”。我像平常那样让他歇一歇。画里满山的翦素听任江先生大笔的摆布,只顾随着墨色水气默默给他添香。他在风柜斗看梅树的时候答应要教他的学生画这幅景色,“归来写此,庶几践言”。我喜欢江先生偶然流露这样的自负之情。这幅新作确是神品:画笔替梅花说了话,江先生和梅花一样,大可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