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莎贝专栏》谈势利,说她听说大陆有一位作者当年在乡间小学当校役,成长期碰到文革,没有受过正统教育,文笔却好得惊人。衣莎贝说她从来没有兴趣拜读这位作者的大作,觉得这样的写作人难有独特的生活经验和观点意见,大抵不适合都会读者。她说:“文坛才子是要讲些条件的,像读过万卷书,行走万里路,懂得生活情趣,擅琴棋书画,走出来风度翩翩,具涵养气质。”衣莎贝说她“最爱看学识渊博、知识丰富的写作人撰稿”。这样的势利偏见,她承认是“肤浅的愚见”,却还是忍不住说:“你不是真相信闭门可以造车吧。”
我始终相信文章的品味得自文化之薰陶。孙敬头悬梁,苏秦锥刺股,车胤囊萤,孙康映雪,乃至朱买臣负薪读书,求的还只是读书入门的基本功,未必就此注定可成大器。钱谦益给李君实的《恬致堂集》写序说:“文章者,天地英淑之气,与人之灵心结习而成者也。与山水近,与市朝远;与异石古木哀吟清唳近,与尘埃远;与钟鼎彝器法书名画近,与世俗玩好远。故风流儒雅、博物好古之士,文章往往殊邈於世,其结习使然也。”他说李君实进士起家,官至列卿,却修洁如处子,淡荡如道人,诗文才能不古不今,卓然自作一体。此所以D H Lawrence恨不得出身贵族也(\"I would have given a good deal to have been born an artistocrat\")。David Garnett笔下流露势利之色,说劳伦斯连头发的颜色和长法都十足工人阶级(\"His hair was of a colour, and grew in a particular way, which I have never seen except in English working men\")。劳伦斯的作品虽然列入英国文学史,我有一位英国朋友还是说他的文字“骨里透俗”。
英国人的阶级偏见滑稽得不得了。Lady Mary Wortley Montagu是最出名的势利作家,她说她写文章不署真名是因为贵族自有高华气质,不宜沦为作家。为钱写作她也不干,说是一收钱就成了“交易”(trade)了。她连大文豪Jonathan Swift和Alexander Pope都看不起,认为以他们的出身和祖荫而论,只配当大户人家的下人(\"By their birth and hereditary fortune deserved to be only a couple of footmen\")。意识形态受此扭曲之后,英国上流社会一度追慕法文作品以示“文化优越感”(cultural superiority)。大家闺秀读不入流的言情小说,人家会说是“二流货色”(\"Rather second rate, isn\'t it?\");生性叛逆的小姐会顶回一句:“我倒觉得蛮好看的。”(\"Well, I am afraid I like it\")。我小时候读张恨水的小说,学校里一位老先生嗤之以鼻:“鸳鸯蝴蝶派!”那时候要读巴金的《家》、《春》、《秋》才有教养。这种观念潜移默化,挥之不去,到现在读通篇方言写成的文章还不舒服,总觉得格调低了些,尘埃气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