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郑逸梅先生生前擅写掌故,出版的几十种书我断断续续搜罗了十多年,始终不齐,却也收了不少,其中有他签名送给我的,当然弥足珍贵。老先生谢世的时候该九十几快百岁了,真是海上一宝。他的文字文白夹杂,都堪回味。一生在各报副刊写文章,随想随写,随要随有,得“补白大王”之誉,永远知道读者喜欢看什么,笔下绝不沉闷。都说报屁股消闲文章不登大雅之堂,实在大谬。“闲”是学问。闲而无趣,那是糟蹋情致;闲而空疏,不啻亵渎性灵。逸梅先生的文章是典型的消闲之作,信手拈来,蔚为大观;阅历不深、学问不博、性情不雅根本办不到。
前夜灯下翻读他的《萧派山水画继承者施南池》一文,末段说:“听说他在长江口的横沙岛筑室曰:‘江海草堂’,为夏日逭暑之所,届时当一访故人於草堂,披襟濯足,沉李浮瓜,藉江上清风,一涤炎氛与溽暑哩”。郑老先生文章处处可见这样发人遐想的句子,谈古今掌故尽量把自己牵涉进去,制造亲切效果。明清笔记多用此法。至於老先生的文言,也是纪晓岚那一路典丽风格,不是沈曾植沉郁的笔调。说“逭暑”不说“避暑”;“炎氛”对“溽暑”;都见巧思。“披襟濯足”不难懂;“沉李浮瓜”则典出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里的“浮甘瓜於清泉,沉朱李於寒水”,引申为消夏乐事。我不甚理解的是最后那个“哩”字,总觉得是败笔,破了文句的风姿。这个助词不知是不是沪上方言;《现代汉语词典》上说是跟普通话的“呢”相同,但只用於非疑问句:“山上的雪还没有化哩”;用於列举,跟普通话的“啦”相同:“碗哩,筷子哩,都摆好了”。我用普通话念这两句话,始终觉得彆扭;等於用国语加粤语说:“不是呱!”香港报上不少记者、作者偶然也用这个“哩”字,怎么摆都念不顺口。
中文里有些助词要用得准确并不容易。“嘛”字表示道理显而易见:“有意见就提嘛!”;“这也不能怪他,头一回做嘛!”。“吗”字用在句中停顿处以便点出话题:“这件事吗,其实也不能怪他。”“煤吗,能省点就省点。”这类助词既是只能用普通话念才像话,我写文章能避则避;写对白则也许可用,看说话人的性情而定。法国作家Comte de Buffon说过一句隽语,译成英文是\"Those who write as they speak, even though they speak well, write badly\":“我手写我口,口虽善言,手必不佳”。慎之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