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西方成语:每一朵乌云都有一道银边。丙午丁未年同遭大劫的人,如果经过不同程度的摧残和折磨,彼此间加深了一点了解,孳生了一点同情和友情,就该算是那一片乌云的银边或竟是金边吧?——因为乌云愈是厚密,银色会变成金色。”这是钱默存夫人杨绛在《丙午丁未年纪事》末一节里的一段话。丙午丁未的大事是中国大陆上的文化大革命。
杨绛的文章上佳;回忆文革遭遇的篇章尤其好得教人心痛。细读她那些文字可以感受到她的所有感受,也可以抚摸到她的所有伤痕。她的笔硬朗而平静。她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心里一定很痛,可是笔下始终不轻易挥霍那一阵阵的痛,反而教人忍不住为她和她书里的人流泪。伤痛过后,我不禁留意她遣辞用字的功夫。她不多用“假如”、“如果”,一用却总是那么恰当。我一向不敢乱用“如”字,恐怕用得不好文气会孱弱。
《史记·李将军列传》里说:“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如果”原是这样用的。删去“如令”二字,这句话要显示的“条件句法”就不清楚了,除非加“恐怕”之类的副词去补救:你生在高帝之时,万户侯恐怕都不足道了!“如果你走了,我就活不下去了”;我常常提醒自己不要造这样的句子,宁愿说:你走我就活不下去了。当年白光的歌有一句歌词说:“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这大概是最浅白的用法了,也可能是为了凑足音节加上去的。英文不一样;Elizabeth Browning有一句诗云:\"If thou must love me, let it be for naught/ Except for love\'s sake only\";这里不用if,句子就“破”了。最近香港大学“诚聘中文系中国语文导师”的广告里说:“如欲索取详细资料及申请表格,可致电……”。这里用“如”已经相当拙劣了,再加个“欲”字未免更丑陋了。偏偏当今文章赘字冗笔贪多不厌:少妇出门倾倒垃圾;双方在门外发生碰撞;句子的穴道都活活给点死了。文字难免都会带几朵乌云,写文章的人只好指望云边真的会有一道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