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列传》里双玉和淑人并坐床沿谈心,双玉说:“倪七月里来里一笠园,也像故歇实概样式一淘坐来浪说个闲话,耐阿记得?”胡适之把这句话改成国语说:“我们七月里在一笠园,也像现在这样子坐在一块说的话,你记得吗?”《海上花》是韩子云用吴语写的小说,孙玉声当初读了原稿就对子云说,恐怕外省人阅之不甚了了,不如改为通俗白话为佳。子云不依,说是曹雪芹撰《石头记》皆操京语,我的书安见不可以操吴语?胡适也认为中国有三种方言产生了不少文学,一是北京话,二是苏州话,三是粤语;粤语文学以“粤讴”为中心云云。《海上花》出版后果然风行不起来,任凭胡适、刘半农极力吹捧也不大畅销。张爱玲不忍心此书湮没,译成国语行世,每回还详加註释,分《海上花开》和《海上花落》上下两册出版。张爱玲的译文实在了得,十足章回小说笔墨。
我一向觉得方言入文只要切合情节,自必更见生动。但通篇叙述加对白全用方言,则客省人很难卒读。随便翻翻日前《明报》所刊好市民擒匪中枪的小特写,有一段文字说:“当时他独自在旺角吃过晚饭,正沿弥敦道拟步行往周生生金行对开的一个巴士站,乘搭三八四X返回荃湾住所时,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大叫:‘抢*啊!’”这段叙述白话甚好,叫喊之声用粤语也传神。真可以挑剔者也不过几个字而已:“拟”字不妨搬到“乘搭”之前;“对开”改为“对面”;“返”和“时”两字都不要。
弥敦道上那一声“抢*啊!”用国语或其他方言描摹都会失去现场感。张爱玲说中国人不但谈恋爱含情脉脉,就连亲情友情也都有约制;“爸爸,我爱你”、“孩子,我也爱你”只能是译文。此论甚是。语文应择其合度者而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