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铁的意志 改造了俄罗斯。
尼·雅齐可夫。①
①雅齐可夫(1803-1847),俄国诗人。这里的两句诗引自他的小说《阿拉》。
第一章
我到巴黎才开始生活,而不光是活着。
摘自德米特里耶夫《旅行杂记》①
被彼得大帝派往外国学习对改造国家所必需的知识的年青人中间,有一名是他的教子,黑人伊卜拉金姆。他在巴黎军事学院学习,毕业时授炮兵上尉衔,在西班牙战争中崭露头角,受了重伤后返回巴黎。彼得大帝虽然日理万机,但还是不断探询关于他的爱子的情况,并且总是不断地听到吹捧他儿子行为与成就的谄媚的汇报。彼得对他非常满意,多次召唤他到俄国去,但伊卜拉金姆并不着急。他找出各种借口推托,时而说要养伤,时而又说想深造,时而又诉说钱不够用。彼得迁就他,答应他的要求,叮嘱他保重身体,对他的好学表示羡慕,并且从自己节俭的开支中拨钱寄给他,跟那些金币一道,也寄去了为父的忠告和防祸于未然的教导。
①德米特里耶夫(1760-1837),俄国诗人。
所有历史记载都证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跟那个时代的法国人的放荡轻浮、一意胡闹和穷奢极侈相比。路易十四在位的最后几年,宫廷笃信宗教,妄自尊大,礼仪繁文缛节,而到这时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了。奥尔良大公①把辉煌的品质和各式各样的罪恶集于一身,但很可惜,此人身上却没有一点伪善的影子。巴列-乐雅里②的狂欢暴饮在巴黎已不是什么秘密,这是有传染性的。那时约翰·劳③出现了。贪得无厌、纸醉金迷、听天由命这三者结合在一起,结果是产业荡光,道德丧尽。法国人在欢笑,在敲算盘,而国家则在讽刺喜剧的嬉戏的叠句声中土崩瓦解。
与此同时,整个社会却呈现出一派气象万千的图景。学识和寻欢作乐的要求使得各级社会地位的人乐于互相接近。财富、谦和、光荣、天才、五花八门的奇行怪癖,这一切给好奇心提供了丰富的养料,或者,使它得到满足,这一切被人们一视同仁地乐于接受。文学、科学和哲学舍弃了寂静的书斋,进入广大社会中间以迎合时尚,指导社会舆论。女性统治一切,但已不乞求宠爱。彬彬有礼的外表代替了内心的尊重。最新的智慧和艺术之神,黎赛留大公④——那时代的阿尔基维德⑤的恶作剧已经属于历史的陈迹,并且给人们提供关于那个时代风习的概况。
①奥尔良大公——路易十四死后摄政,直至路易十五登极(1715-1723)。
②巴列-乐雅里为皇家宫殿,其花园为巴黎上流人士游乐之处。
③约翰·劳(1671-1727),法国经济学家。他兴办银行,发行纸币。
④阿尔曼·黎赛留(1696-1788)——法国元帅。
⑤阿尔基维德(前451-404)古希腊雅典政治家。
那幸福的时代,标志着放纵自由。
那时候,狂妄象匹野马,响着小铃铛,
轻快的步子跑遍整个法兰西的国土;
那时候,没有一个凡人甘愿虔诚超度;
那时候,万事可为,只除开反省自守。①
伊卜拉金姆出现了。他的外貌、教养、天生的聪慧在巴黎引起了一致的反响。女士们全都想在自己家里招待沙皇的黑人,不然就半路拦截把他拖回家去。摄政王不止一次邀请他赴愉快的晚会。他赴晚宴,宴会上因阿尔爱特②的风度翩翩与肖里叶③的阅历睿智而满座生辉,因孟德斯鸠④与方杰涅里⑤的在座而谈笑风生。伊卜拉金姆不放过一次舞会、一个节日、一次首轮演出,怀着他那个年纪与种族的全部热情投身于时尚的漩涡之中。一想到要把这种懒散的日子、这些五光十色的娱乐改换成彼得堡宫廷的严肃的平凡生活,固然使他害怕,但还有更厉害的绳索将他捆绑在巴黎。年轻的非洲人恋爱了。
①引自伏尔泰的诗《奥尔良贞女》。此处原文为法文。
②阿乐爱特,即伏尔泰(1694-1778),法国启蒙主义作家。
③肖里叶(1639-1720)法国诗人,神父。
④孟德斯鸠(1689-1755),法国启蒙主义作家。
⑤方杰捏里(1657-1757),法国作家。
伯爵夫人,虽说已经过了青春最初的年华,但还是貌美惊人。十七岁她从修道院还俗,嫁了人。这个人她还没有来得及爱上,而他日后也永远不曾想到这一点。流言蜚语给她编派了不少情夫。但按照社交场中宽容的法典,她赢得了很好的名声,因为即令发生某种可笑的、诱人的桃色事件,那可是不能够责怪她的。她的家最为时髦。在她那里常常聚集了优秀的巴黎人士。伊卜拉金姆通过年轻的梅尔维尔介绍给她。梅尔维尔被认为是她最近的情夫,而他也想方设法力图体察这一点。
伯爵夫人客客气气接待了伊卜拉金姆,没有对他特别垂青。这使他颇为惬意。平日别人看待黑人好似一个怪物,包围他,问候他,向他提出一大堆问题。这种好奇心虽然被友好的姿态所掩盖,但着实伤透了他的自尊心。几乎是我们活动的唯一目的的那件事,即妇女们的青睐,不但没有使他洋洋得意,反而使他痛苦和愤怒。他觉得,对于她们来说,他是某种稀有动物,是偶然被带进跟他毫不相干的世界里来的一个陌生的特殊品种。他甚至羡慕那些谁也不在意的人物,认为他们的卑微反而是一种幸福。
造物主创造他不是为了谈情说爱——这个思想使得他从自信与自爱的奢望中拯救出来,使他与女性交往时具有罕见的魅力。他的谈吐纯朴庄重。伯爵夫人正喜欢他这一点,因为她听厌了法国机智的老一套逢场作戏与意在言外之辞。伊卜拉金姆常常上她那儿去。久而久之,她便看惯了这个年轻人的外貌,甚至开始找寻在她客厅里众多的假发中间那显眼的生着黑鬈发的脑袋的魅人之处。(伊卜拉金姆受伤后不戴假发而系了一根绷带。)他二十七岁,个子高高的,身材匀称。不只一个美人儿睃过他,那眼光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倾慕。但抱有成见的伊卜拉金姆或者是视而不见,或者认为那只不过是单纯的卖弄风情。当他的目光跟伯爵夫人的目光相遇的时候,他的疑虑消失了。她的眼风流露出那种甜蜜的柔情,她和他的交往显得那么单纯,那么自然,以致不可能在她身上怀疑有逢场作戏和蓄意嘲讽的影子。
恋爱的念头不曾来到他的脑子里,但每天会见伯爵夫人对他已经成为必需。他到处寻找机会跟伯爵夫人见面,而每次见面对他简直是天赐洪福。伯爵夫人比他自己更早猜到了他的感情。不管怎么说,不怀希望、不求报答的爱情肯定比一切工于心计的引诱更能打动一个女人的心。伊卜拉金姆来了,伯爵夫人跟他形影不离,倾听他谈话。他走了,她就心事重重,陷入常有的那种软绵绵、懒洋洋的状态……梅尔维尔第一个发觉这种相互依恋的关系并且向伊卜拉金姆道贺。没有什么东西比旁人的鼓励更能使爱火燃烧起来。爱情是盲目的,它不相信自己,却手忙脚乱地去争取任何支持。梅尔维尔的话唤醒了伊卜拉金姆。占有这个可爱的女人,直到此刻他还不敢妄想。希望之光突然照亮了他的灵魂。他发狂地恋爱了。伯爵夫人被他的狂乱的爱情吓坏了,想以友好的规劝与善意的忠告相抗拒,但是欲罢不能,她自己浑身发软。不检点的报酬很快一次接一次地照付。被她所诱发的这种强烈的爱欲使她自己心荡神摇,无力抗拒,终于她失身于惊喜欲狂的伊卜拉金姆……
什么事也逃不过社交场中的睽睽众目。伯爵夫人新的桃色事件很快大家都知道了。有几个女士对她的选择感到吃惊,而多数人则以为,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了,有的笑一笑,有的认为她有失检点,难以宽容。沉溺于爱欲的初期,伊卜拉金姆与伯爵夫人忘怀一切,什么也不管。但是,男人们机带双敲的调笑,女人们刻毒的挖苦很快就传进了他们的耳朵里。伊卜拉金姆庄重和冷淡的态度至今使他得以防御类似的攻击。他不耐烦地忍受着,不知道如何进行反击。伯爵夫人习惯于社交界对她的尊敬,不能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成为流言和嘲笑的对象。她时而热泪盈眶地向伊卜拉金姆倾诉,时而伤心地责备他,时而又央求他不要为她辩护,以免徒然引起纠纷,把她彻底毁了。
新发生的情况使她的处境更为糟糕。不检点的爱情的果实显露出来了。安慰、劝告、建议——一切良方想尽,终归无济于事。伯爵夫人眼看逃不掉身败名裂的下场,并绝望地等待着它。
伯爵夫人怀孕了,很快大家都知道了。闲话又以新的力量开始传播。多愁善感的女士们由于恐怖而长吁短叹。男人们则打赌:伯爵夫人会生出个白小子还是黑小子呢?矛头指向她老公的讽刺诗传散开来。此公是巴黎城中唯一蒙在鼓里、啥也不曾怀疑的人物。
命定的时刻临近了,伯爵夫人处境十分可怕。伊卜拉金姆每天困守在她身旁。他看到,她身上精神和肉体的力量怎样逐渐消逝。她的眼泪和惶恐与时俱增。终于她感到了第一阵痛楚。很快采取了措施。想了一个办法把老公打发得远远的。医生到场。那件事发生之前两天,说服了一个贫苦的妇女割舍自己新生的婴儿交给陌生人手里,随即派出心腹取回那个婴儿。卧室里躺着不幸的伯爵夫人,伊卜拉金姆就在卧室旁的书房里。他不敢出粗气,倾听着她闷声闷气的呻吟、女仆的轻言细语和医生的吩咐。她折腾了好久。她每一次呻吟都撕裂着他的心,她每一次沉默的间歇都使他失魂落魄……陡然,他听到一声婴儿微弱的啼哭,他无力控制自己的狂喜,冲进了伯爵夫人的房间——一个黑婴孩就在床上,在她的脚旁。伊卜拉金姆向他走过去。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用发抖的手给儿子祝福。伯爵夫人有气无力地笑一笑并向他伸出柔弱的手……但是大夫生怕病人过分劳累,把伊卜拉金姆从床边拖开。新生的婴儿被放进一只有盖的篮子里,打从秘密的楼梯送出了家门。抱进来另一个婴儿并把他的摇篮搁进产妇的卧室。伊卜拉金姆坐车走了,心头稍感宽慰。大家恭候伯爵。他回家很晚,得知爱妻顺利分娩,心头十分得意。因此上,公众本想等候一场好看的纠纷,结果大失所望,于是只得用造谣中伤聊以自宽自解罢了。
一切恢复正常。但伊卜拉金姆觉得,他的命运应当改变了。他跟伯爵夫人的关系或迟或早会传到伯爵的耳朵里去。在那种情况下,不论发生什么事,伯爵夫人身败名裂必不可免。他爱得很热烈,也同样热烈地被爱。但伯爵夫人是任性的和轻浮的,她不是第一次恋爱了。厌恶和仇恨可能替代她心中最温柔的感情。伊卜拉金姆已经预见到她冷淡的时刻的到来。直到如今他还不曾尝过妒嫉的滋味,但他怀着恐惧之情预感到了它。他想,别离的痛苦应当是较少折磨人的。他已决意掐断这不幸的关系,离开巴黎去俄国。彼得以及他自己模糊的责任感召唤他到那儿去。
第二章
美之花并未盛开,
欢乐并非令人神往,
智慧并非随意轻狂,
我自己也并非一向安康……
向往荣誉,我受尽磨难。
我聆听,一片喧哗,光荣在向我召唤。
杰尔查文①
①杰尔查文(1743-1816),俄国诗人,这儿的诗句引自他的颂诗《米谢尔斯基公爵之死》。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逝去了。而堕入情网的伊卜拉金姆不能够下狠心丢掉那个被他诱惑的女人。伯爵夫人也对他日益恋恋不舍。他们的小儿子在边远的外省被人抚养。上流社会的流言蜚语也就沉静下来。这对情人便开始享受更宁静的生活,口里一字不提,但心头却还记得不久前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件风流韵事,同时尽量不费心去想想将来。
一天,伊卜拉金姆正站在奥尔良大公的家门口。大公从他身旁走过,停住脚步,交给他一封信,要他得空时去阅读。那是彼得大帝的信。皇上猜到了伊卜拉金姆不去俄国的真正原因,给大公写了信,要大公无论如何不要强迫他,去不去俄国随他自由,并且说,在任何情况下决不舍弃自己的养子。这封信深深打动了伊卜拉金姆。从这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决定了。第二天,他向摄政王陈述立刻去俄国的打算。
"您想想,您这是做什么?"摄政王对他说。"俄罗斯并不是您的祖国。我想,您今后未必有机会再见您那炎热的故乡了。您长期生活在法国,这就使您很难适应半开化的俄罗斯的气候和生活方式。您生来并不是彼得大帝的臣民。请相信我的劝告吧!彼得宽大为怀,您何妨利用一下,留在法国吧!您为法国流过血。请相信,在这儿您的效劳和才能不会得不到奖赏。"
伊卜拉金姆衷心感谢大公,但还是坚决要求去俄国。"很遗憾!"摄政王对他说,"不过,您是对的。"大公答应他退伍,并且把这一切写信告诉俄国沙皇。
伊卜拉金姆立即准备起程。动身前,跟平常一样,他在伯爵夫人家里度过了一晚。她什么也不知道,伊卜拉金姆没有勇气告诉她真相。伯爵夫人很安详和快活。她几次把他叫到身边并且笑他愁眉不展。晚餐过后,客人都走了。客厅里只剩下伯爵夫人,她的丈夫和伊卜拉金姆三个人。为了换取跟她单独在一起的机会,这个不幸的人可真愿意抛弃世间的一切。但伯爵却安详地坐在壁炉旁边,看来让他滚出这个房间是毫无希望的了。三个人都不吭声。伯爵夫人终于开口说:"祝您晚安!"伊卜拉金姆的心紧缩了,突然深感别离的恐怖。他站住不动。"祝你们晚安,先生们!"伯爵夫人又重复一遍。他还没有动弹……最后他眼前一片漆黑,头晕目眩,差点走不出这个房间。回到家,他近乎意态狂乱地写了如下一封信。
我走了,亲爱的列昂罗拉!永远离别了你!我给你写这封信,因为无能为力用别的办法向你解释。
我的幸福不能继续下去了。这个幸福,我享受它是违反命运和天意的。你应当不再爱我,爱的魔力应当消逝。这个念头不断追逼着我,甚至每当我看来忘怀一切,在你脚下沉醉在你的自我牺牲的狂恋和无限缠绵的柔情中的时候……轻浮的上流社会事实上无情否定了它理论上认可的东西。它的冷嘲热讽迟早会征服你,使你火样的心肠冷却,而你最终会为了自己的爱情感到羞愧……到那时我将怎么办?不!我宁可死,宁可在那可怕的时刻来到以前离开你……
你的平安对我比一切都宝贵。当上流社会的目光都集中到咱们身上的时候,你是不可能有安全之感的。你不妨回忆一下你所忍受的一切:自尊心受辱,提心吊胆;你不妨回忆一下咱们的小儿子是怎样吓人地生出来的。你不妨想想:我还应该使你继续经受同样的冲击和危险吗?为什么硬要把一个如此美丽温柔的女子跟一个刚刚够得上人的称号的可怜的黑人的命运结合在一起呢?
别了,列昂罗拉!别了,我唯一的心爱的朋友!抛弃我吧!我要割舍我生命最初和最后的欢乐。我没有祖国,没有亲人。我将去悲惨的俄国。在那儿,我的欢乐将是完全的孤独。今后我从事的严肃的劳作,如果不能淹没,至少也会冲淡我对于欢乐与幸福的日子的回忆……别了,列昂罗拉!要写完这封信,象是从你的拥抱中挣脱一样地困难。别了!祝你幸福,愿你有时也会想念我这个可怜的黑人,想念你的忠实的伊卜拉金姆。
这天晚上他动身到俄国去了。
旅行并非他预料的那么可怕。他的想象超过了事实。他离开巴黎越远,被他永远抛弃的事物就越生动、越亲切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到达俄国国境的时候,他已经处于麻木状态。已是深秋的季节。不管道路如何糟糕,车夫却载着他风驰电掣般飞奔。动身后的第十七天早上他已经到了克拉斯诺耶村。过了这个村庄就是当时的驿道。
去彼得堡只剩二十八俄里了。车夫在套马,伊卜拉金姆走进了驿站的小屋。屋角落里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绿色长袍的人,口里衔一管陶制长烟斗,两肘伏在桌上,正在读《汉堡日报》。听到有人进来,他抬起了头。"噢!伊卜拉金姆!"他大叫,从板凳上站起身,"好呀!我的教子!"伊卜拉金姆认出了彼得,又惊又喜,正待投入他的怀抱,但立刻又恭恭敬敬地站住。皇上走上前,拥抱他,吻他的头。"我事先得知你快要到了。"彼得说,"我这就来接你。昨日我就到这儿等你了。"伊卜拉金姆一时找不到词句来表达感激之情。
"去!吩咐你运行李的车子跟在我们后头。"皇上继续说,"你自己跟我坐一辆车,一同回到我那儿去。"皇上的马车到了门前。他跟伊卜拉金姆坐了上去,车驶动了。
一个半小时以后他们到了彼得堡。伊卜拉金姆好奇地观看着奉圣旨从沼泽中兴建的首都。光秃的堤坝,没有护堤的运河,木头造的桥梁,到处显示出人类意志征服自然的新近的胜利。房屋似乎是仓辞盖起来的。除了涅瓦河,全城没有丝毫雄伟气派。涅瓦河那时还没有砌上花岗石堤岸,但已经挤满了军舰和商船。皇上的马车在御花园门口停住。台阶上迎接彼得的是一位三十五岁的妇女,长得很美,最时髦的巴黎打扮。彼得吻了她的嘴唇,然后抓住伊卜拉金姆的手对她说:"卡卿卡①!你认不出他就是我的教子?我请你爱护他,关照他,象过去一样。"叶卡杰琳娜乌黑的慧眼盯着他,友好地向他伸出纤细的手。两个年轻的美人儿,婷婷玉立,鲜艳有如玫瑰,站在她身后,毕恭毕敬地走到彼得跟前。
①皇后叶卡杰琳娜的昵称。
"丽莎!"彼得向两个女郎中的一个说,"你还记得那个小黑人吗?在奥兰包乌姆的时候他为了你偷了我的苹果。这就是他。来!我给你介绍。"大公主笑了,脸红了。他们走进餐厅。餐桌罩着桌布,等候皇上。彼得和他全家都坐下用餐,也邀请了伊卜拉金姆。吃饭时皇上跟他闲谈各种事情,问了西班牙的战局和法国国内形势,也问了摄政王的近况,他喜爱摄政王,但在许多方面又批评了他。伊卜拉金姆显露出敏锐的观察力和准确的记忆力。彼得对他的回答很满意。皇上回忆起伊卜拉金姆小时候的样子并讲给大家听,满腔慈爱,谈笑风生。在这个亲切好客的主人身上,谁也不能够猜想到这就是波尔塔瓦大战的英雄,俄罗斯雄才大略的威严的改造者。
午餐以后,按照俄国习惯,皇帝去休息一会儿。伊卜拉金姆留下跟皇后以及两位公主在一起。他尽力满足她们的好奇心,绘声绘影地描述巴黎的生活方式、那里的节日和古怪风尚。这时,接近皇上的显贵中的几位一齐进宫来了。伊卜拉金姆认出了气概非凡的孟什可夫①公爵。这位大臣见到正跟皇后娘娘谈话的黑人,高傲地瞟了他一眼。进宫的还有彼得的敢于直谏的谋士雅可夫·杜尔戈鲁基②公爵,在民间彼誉为俄罗斯浮士德的学者勃留斯③,黑人过去的朋友、年轻的拉古晋斯基④,还有其他一些向皇上面真的廷臣。
①孟什可夫(1673-1729)彼得大帝的股肱和宠臣,俄军大元帅。
②杜尔戈鲁基(1659-1720),彼得大帝的大臣。
③勃留斯(1670-1735)。彼得大帝时代的学者和国务活动家。
④拉古晋斯基(?-1738),彼得大帝时代的外交家。
两个钟头以后皇上出来了。他对伊卜拉金姆说:"咱们来试试看你忘记了早先的职务没有?你去拿块石板,跟我来!"彼得进了车工作坊,关上门,动手处理国务。他按先后次序跟勃留斯、跟杜尔戈鲁基、跟警察总长杰维叶尔轮流议事,并且向伊卜拉金姆口授几道命令和决议。伊卜拉金姆不禁对他迅速而果决的智能和气魄、专注力的灵活性以及活动的多样性感到吃惊。事务快结束的时候,彼得掏出一个随身笔记本,翻开来核对一遍:这一天他事先规定要办的事情全部完成了没有。接着,他走出车工作坊,对伊卜拉金姆说:"已经不早了。我看你大概也累了。你就在这里住宿,跟过去一样,明早我会叫醒你。"
当伊卜拉金姆独自一人的时候,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他已经在彼得堡了,他又见到了那个在其身旁度过孩提时代而不曾认识其价值的伟大的人。他几乎怀着忏悔的心情在心坎里承认,在初次别离以后,伯爵夫人并非整日价占住他的头脑。他看到,等待着他的新的生活方式、接连不断的事务能够使他沉于爱欲和隐密的忧伤的灵魂活跃起来。成为伟大人物的助手并跟他一道对伟大人民的命运产生影响,这个思想第一次唤起了尊严的感情。处于这种心境,他睡下了,睡在为他准备的一张行军床上。那时,不召即来的好梦把他带到了遥远的巴黎,带到了可爱的伯爵夫人的怀抱里。
第三章
我们的思想,就象天上的浮云,
时时变换着它轻飘飘的形象,
今天显得非常可爱,明天变得可憎荒唐。
邱赫尔贝格①
第二天早上彼得如约叫醒了伊卜拉金姆,祝贺他晋升为彼得自任团长的整编团的炮兵连的大尉。宫廷里的人团团围住了伊卜拉金姆。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想要向这个新得宠者表示好感。目空一切的孟什可夫友好地跟他握手。谢列米杰夫②向他打听在巴黎的故旧,而戈洛文③则请他吃饭。请饭的举动,其他的人都跟着仿效,因此,伊卜拉金姆接到至少整整一个月的请帖。
①邱赫尔贝格(1797-1846),十二月党人,诗人。这里的诗句引自他的悲剧《阿尔吉维亚人》。
②谢列米杰夫(1652-1719),彼得大帝时代的俄军元帅和外交家。
③戈洛文(1672-1737),彼得大帝时代的造船工程师和海军上将。
伊卜拉金姆的日子过得很单调,但也很忙碌,因而他不会烦闷。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景仰皇帝,更好地了解了他崇高的人格。研究伟大人物的思想是一门诱人的科学。伊卜拉金姆亲眼看见他在枢密院里跟布图林①及杜尔戈鲁基争辩,分析立法的重要条款,亲眼看到他在海军部里确立俄罗斯海上权威,亲眼看见他跟费阿方②、加夫里拉·布仁斯基③以及柯庇叶维奇④一道在休息的时候浏览外国文化人的作品的翻译,或者访问商人的工厂、手艺人的作坊和学者的书斋。呈现在伊卜拉金姆面前的俄罗斯,好似一个大工场,只见那里一排排机器在运转,那里每个工人都服从制定的规章制度,忙于自己的工作。伊卜拉金姆认为自己有责任在他的机床旁好好劳动并且力争少去想念巴黎生活的快乐情景。更为困难的事情便是驱除另一种美好的回忆:他时常想念伯爵夫人,想象她理所当然的愤怒、眼泪和颓丧……但是,有的时候一个可怕的念头紧庄他的胸膛:社交界的赏心乐事之中,或有新的纠葛,或会出现另一个幸运儿——他战栗了。嫉妒便在他非洲人的血液里沸腾,而热泪就要在他黑脸上滚下来了。
一天早上他正坐在自己的书房里,被一堆文件包围,突然他听到大嗓门的用法语的一声问候。伊卜拉金姆立刻转过脸来一看,却原来是年轻的柯尔萨可夫⑤。此人被他遗留在巴黎社交界的漩涡里,这时兴高采烈地大声喊叫着拥抱他。
①布图林(1694-1767),原为彼得大帝的勤务兵,后晋升为元帅。
②费阿方(1681-1738),俄国教会首领、学者和诗人。
③布仁斯基(1680-1731),俄国教会首领、作家和翻译家。
④柯庇叶维奇(1708年以后去世)——翻译家和出版家。
⑤实有其人,名叫里姆斯基-柯尔萨可夫(1702-1755)。
"我刚到,"柯尔萨可夫说,"就马上跑到你这儿来了。我们巴黎的朋友们全都向你致意,全都为你的远离感到惋惜。D伯爵夫人命令我一到岸就来看你。看!她给你的信。"伊卜拉金姆一把抓住那封信,手发抖,看一看那熟悉的笔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这个野蛮的彼得堡你倒还没有因为烦闷无聊而死掉,我可真高兴呀!"柯尔萨可夫继续说,"这儿在干什么呢?忙什么呢?谁是你的裁缝?你们这儿也上演歌剧吗?"伊卜拉金姆漫不经心地回答说,皇上此刻大概在造船厂工作。柯尔萨可夫笑了笑说:"我看,现在你顾不上我了。再找个时间咱们好好聊聊。我这就去拜见皇上。"说这话的当儿,他用一只腿打了个旋子,跑出了房间。
只剩下伊卜拉金姆一个人了,他急忙拆开信封。伯爵夫人柔情脉脉地向他抱怨,责备他装假和不忠。她信中写道:"你说过我的安宁比你在世界上的一切更为宝贵。伊卜拉金姆!如果这是真话,那么,你能忍心使我听到你突然离去的消息而堕入目前这种状态吗?你怕我把你拖住不放。其实应当相信,虽然我爱你,但是,为了你的高尚的目的,为了你承担的责任,我能够牺牲我的爱情。"伯爵夫人在信的结尾一往情深地保证她永远爱他并且恳求他:如果来日重逢的机会已经绝望,那么,他一定要写信给她,即使偶尔写几行也罢。
这封信伊卜拉金姆读了足有二十遍,狂热地吻着那些无价之宝的一行行文字。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听关于伯爵夫人的一些近况,焦心如焚,于是打点去海军部,指望在那儿还会碰到柯尔萨可夫。正好开门,柯尔萨可夫再次露面。他已经拜见了皇上,并且按照他的老章程,照例洋洋自得。"说句私房话,"他对伊卜拉金姆说,"皇上是个怪人。你想想,我拜见他的时候,他居然穿一件粗麻布工作服,站在一条新船的桅杆上,逼得我只得爬上去向他汇报。我站在绳梯上面,那儿可没有足够的地方让我行个请安礼呀!弄得我大出洋相,真是娘肚子出世头一回。不过嘛,皇上看完公文,把我从头到脚仔细端详,大概,对我十足的派头和入时的装束赞许地表示惊讶。至少,他微微一笑,并邀请我去参加今晚的舞会。唉!在彼得堡我简直成了个外国佬啰!在国外六年,我把这儿的风俗习惯忘得精光。我拜你为师,请把我顺便带去,作个介绍。"伊卜拉金姆只得同意,并且急忙换个他更感兴趣的话题。
"喂!伯爵夫人怎么样了?"
"伯爵夫人?她嘛,你一走,当然很伤心,过了一阵子,慢慢也就好了,找了个新的情夫。你猜是谁?高个子R侯爵。怎么样?你为什么对我翻白眼?或许,这一切你觉得很奇怪吧!难道你不知道,长时期的忧伤不符合人的天性,尤其是女人的天性。这一点,你得好好想想。好!我走了,旅行以后得让我休息一下。别忘了叫我一道去。"
什么样的感情充满了伊卜拉金姆的心灵呢?是嫉妒?是疯狂?是绝望?不!是深深的、窒息人的沮丧。他再三向自己剖白:我早料到了!这一切应当让它发生。然后,他摊开伯爵夫人的信再读,垂头丧气,着实痛哭了一场。哭了很久,泪水减轻了他的痛苦。他看看表,发现赴约的时间到了。伊卜拉金姆非常高兴借此以自拔。但是,跳舞会简直成了一桩例行公务,因为皇上严格要求其宠幸者一律都要到场。他穿好衣便坐车去找柯尔萨可夫。
柯尔萨可夫穿着睡衣在读法文书籍。"这么早!"他对伊卜拉金姆说。
"不早了!"伊卜拉金姆回答,"已经五点半了。我们会迟到的,快穿衣服。咱们马上动身。"柯尔萨可夫忙乱起来,使劲摇铃子。仆人奔跑进来。他急急忙忙穿衣打扮。他的法国侍仆给他拿来有通红的后跟的皮鞋、天蓝色天鹅绒裤子、上面绣了金光闪闪的星星的玫瑰色上衣。在客厅里,给假发快速扑了粉,给他捧来了,柯尔萨可夫把剃得精光的脑瓜钻进假发里面。要了佩剑和手套。他在穿衣大镜前十来次扭摆腰身,然后向伊卜拉金姆宣布:一切打点停当。跟班给他拿来熊皮大氅,于是他们便驱车前往冬宫。
柯尔萨可夫一路之上向伊卜拉金姆提出一大堆问题。例如:谁是彼得堡第一大美人?谁是跳舞冠军?哪种舞蹈目下最时髦?伊卜拉金姆压根儿懒得满足他的好奇心。不一会他们就到了皇宫的阶下。长长的雪橇、笨重的篷车、镶金的轿车业已拥挤在宫门前的草地上。宫门阶下,有穿镶金银边饰制服、蓄大把胡须的马车夫,有头戴插有羽毛的帽子、手执贵族家徽、浑身闪烁金银的马弁,有骠骑兵,有少年侍卫,有笨手笨脚的手捧主人的皮大衣和皮手笼的随从。这些仆从,按当时大贵族的派头,是不可缺少的。见到伊卜拉金姆,这些人中间掀起了一阵窃窃私议:"看!黑人!黑人!皇上的黑人!"他飞快领着柯尔萨可夫穿过这些五颜六色的奴仆们中间。宫廷仆役为他们打开大门,他们走进大厅。柯尔萨可夫愣住了……大厅里,燃着蜡烛,烛光昏暗,空中烟雾腾腾,肩上披挂天蓝绶带的大臣们、外交使节们、海外商人们、穿绿色军装的近卫军军官们、穿短上衣和条子裤的造船技师们,大伙儿前前后后济济一堂。吹奏乐响个不停。女士们靠墙坐定,年轻的太太在摆弄自己摩登的装束。黄金和白银在她们的罩衫上面闪闪发光。美妙的箍腰裙下面,紧紧勾勒出有如草茎的纤弱的腰肢。钻石在耳垂下面,在长长的鬈发上和脖于上闪烁。她们的小脑袋快活地左顾右盼,等候舞伴的邀请。有的开始跳舞。上了年纪的太太们狡猾地将衣裳的最新式样跟被淘汰的老货色结合在一起:小帽子好象变成了娜塔丽亚·吉里洛夫娜皇后的貂皮皇冠,而后摆宽大的女长衣和大披肩如此这般令人觉得象是民间的长衫和紧身上衣改造而成。看来,她们与其说是怀着惊异的神情,不如说是带着鉴赏的眼光前来参加这种时鬈的娱乐,难过地斜眼瞟几下荷兰船长们的妻女。因为这些娘们穿着条花裙子和红上衣,手织袜子,在她们自己人中间纵情谈笑,俨然在自己家里一样。柯尔萨可夫愣住了。一个招待看见两位客人来到,向他们走过来,端个托盘,上头放了啤酒和杯子。
"这是什么鬼玩意?"柯尔萨可夫低声问伊卜拉金姆。伊卜拉金姆只得笑了笑。皇后陛下和两位公主,美艳绝伦,浑身珠光宝气,穿过一群群客人,跟他们客气地寒暄几句。皇上在另一间房子里。柯尔萨可夫很想在皇上面前有所表现,便使劲向那边挤过去,试图穿过不断流动的人群。那间房子里坐着的大都是外国人,他们庄重地抽着陶制烟斗,大口喝酒。桌子上摆着一瓶瓶啤酒和烧酒、皮革制的烟荷包、盛有甜酒的高脚杯以及棋盘。这些桌子中间的一张的旁边坐着彼得大帝,他正跟一个宽肩膀的英国船长下跳棋。他二人殷勤地互相喷射着一口接一口的浓烟。皇上正一心一意对付敌手一着出奇制胜的妙棋,以至根本没注意到柯尔萨可夫,此人在此搔首弄姿已经好久了。这时候,一位胖胖的先生,胸前挂一个大大的花球,匆匆走进来,大声宣布:舞会开始!他当即走了。跟着他,许多客人鱼贯出房,柯尔萨可夫也在其中。
突然出现的场面使得柯尔萨可夫目瞪口呆。整个舞厅纵深,在哀怨的曲子伴奏下,女士们和男舞伴们面对面站立两排。男舞伴们深深地鞠躬,女士们更低地行屈膝礼,开初面对面,然后向右扭转身,再向左扭转身,又面对面,再向右扭……如此这般做了下去。柯尔萨可夫观赏着这有趣的场面以消磨时间,睁大眼睛,咬咬嘴唇。屈膝礼和鞠躬礼花费差不多半个小时,终于宣告停止。那位挂着花球的胖先生宣布:礼仪性舞蹈结束了,吩咐乐队奏米奴哀舞曲。柯尔萨可夫兴高采烈,打算露他一手。年轻女客中间有一名被他特别看中。她十六岁左右,穿着华贵,但不俗气,她坐在一位上了年纪的严肃庄重的男客身旁。柯尔萨可夫飞到她跟前并请求她赐与伴舞的荣幸。年轻的美人儿望着他,心慌意乱,看来,不知如何是好。坐在她身旁的男客狠狠地皱起了眉头。柯尔萨可夫等待他做出决定。然而,带花球的胖先生走了过来,一把将他拖到舞厅的中央,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我的先生呀!你犯规了。第一,走到这位年轻的大美人跟前,你必得行三个见面礼。第二,你不该自己出面请她跳舞,跳米奴哀舞挑选舞伴的权利属于女士,而不是男人。因此之故,你应当受到严厉惩罚,罚你喝一杯大老鹰。"柯尔萨可夫越来越吃惊。一分钟之内客人们将他团团围住,吵吵嚷嚷,要立即照章执法。彼得大帝听到大笑大闹,从隔壁房间里走将出来。他本人在参与这等处罚方面也是个大大的行家。他走过来,人群让开一条路。他走进那个圈子中间,那儿站着被告,而他面前是那个胸前佩戴大花球的舞会总司令,手里端一只斟满马利瓦西酒的大酒杯。他劝说罪犯自觉服从法律,终究是枉然。
"好家伙!"见到是柯尔萨可夫,彼得说,"逮住了,是你呀!老弟,请吧!先生,喝下去吧!别皱眉头。"
毫无办法:可怜的花花公子不喘一口气,接过大杯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交还总司令。
"听我说,柯尔萨可夫!"彼得对他说道,"看!你穿天鹅绒裤子,我还没穿过哩!而我比你要阔得多。你这是败家子作风。仔细你的皮!别让我生气。"挨了这一顿训斥,柯尔萨可夫想逃出这个圈子,但他摇摇晃晃,差点儿没摔倒在无比开心的皇上和这群快活人的跟前。这段插曲不但不曾妨碍寻欢作乐的主要进程的圆满与魅力,反而使得它更加起劲。男舞伴靴子咔嚓响,频频鞠躬,而女士们行着屈膝礼,碰响鞋后跟,全都更加卖力,已经压根儿顾不上舞曲的节拍了。柯尔萨可夫已经不能跟大伙儿同乐了。被他挑中的那位姑娘,遵照她父亲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的指点,走到伊卜拉金姆跟前,低垂着蓝色的眼睛,羞答答地向他伸出了手。伊卜拉金姆跟她跳完一轮米奴哀舞,领他就坐原位。然后,他去找柯尔萨可夫,搀着他离开舞厅,扶他上了车,送他回家。一路上柯尔萨可夫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胡话:"该死的舞会!……该死的一杯大老鹰……"接着一下子睡死。怎样回家、怎样给他脱了衣服抬到床上,他一概不知不觉。第二天一觉醒来,他头疼得厉害,只是模模糊糊还记得靴子咔嚓响、屈膝礼、烟草的迷雾、戴花球的先生以及一杯"大老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