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从小就特实在,当听到老师说,红领巾是革命烈士鲜血染成的时候,非常震惊,想象出一幕把革命烈士的血一盆一盆接满了用来染红领巾的情景……当老师又说红领巾是国旗一角时,更感慨了——那得裁掉多少面国旗啊?嗯,是该好好珍惜。
所以当斯马胡力告诉我钉马蹄铁时要先把马蹄壳敲下来再钉时,我就立刻当真了。况且当时他手里的确拿着斧头。如果直接钉的话,用榔头就可以了。于是便很担忧地嘱咐他小心点,不要砍到肉上了……后来才知道斧头其实是用来垫在下面抵住马蹄好让钉子吃力的。
无论如何,几个男人凑在一起钉马蹄铁的场面颇具神秘感。大家围着马一声不吭,每个人表现出来的严肃劲儿着实令人费解。不就是钉四只马掌吗?我站在家门口的雷击木边往山坡下张望,碧绿的草地上斜搁着两条盐槽。他们已经在那里待了好久了。
我走下山,看到海拉提手持一卷一指粗的羊毛绳和马绊子站在那儿。哈德别克慢吞吞地地卷着莫合烟,俨然预备好了要给大家出无数的主意。斯马胡力跟着刚赶回来的还没有套缰绳的白额青马在草地上走来走去地兜圈子。赛里保侧身躺在草地上注视着斯马胡力的身影,弯弯的马蹄铁和方形截面的铁钉散落在草丛间……大家看起来都好悠闲,可谁也不和我说话,我搭了半天茬,只有斯马胡力笑眯眯地简短回答了几个我没法听懂的字。
我只见过马蹄铁已经附在马蹄上的样子。当马跑起来的时候,马的蹄踝处会像折断一样向后别过去。所以才会有“马蹄翻飞”这个词!从后面看,马蹄的确是不停地翻起来跑的。每翻一下,就能完整地看到马蹄铁。
但是,从来没见过钉的情景。嗯,将一块铁紧紧附在马蹄上,绝对是个技术活。于是我就拉开架势站在一旁,准备看到底。可大家明显对我的在场很不适应,迟迟不展开行动。
好半天后,当马再次经过海拉提身边时,他才小心翼翼持着绊子慢慢靠近它,并蹲下身子。接下来很顺利地绊住了马的一条后腿。
因为这匹马是赛马,脾气最烈了,难以控制。海拉提怕马突然使性子踢到自己,又缓了好一会儿,试了好几次才分别把马的两个后蹄与两个前蹄上了绊子。这下,它就被绊得结结实实,只能笔直站着,一步也走不了。大家这才起身,合力把它“砰!”地推倒。然后解开绊子,解之前,用羊毛绳将其左前腿和左后腿,右前腿和右后腿交叉着捆在一起。马儿最后挣扎了几下,就彻底不动弹了,疑惑地躺着,不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大家继续安慰它,令它信任。
但我还是觉得非常危险,虽然重重受缚,但马毕竟是力大无穷的庞然大物,万一受了惊挣扎起来,压在马肚子上的赛里保和哈德别克肯定会像纸折的一样撞飞出去。
对了,捆脚的时候,打的那种结非常特别,无从描述。总之是精致而对称的,像汉族传统的盘花纽扣一样花哨又结实。更妙的是,钉完全部的马掌后,不用蹲在马蹄边一个结一个结地解(那样很危险),只需扯住留得很长的绳子一头,站得远远的,一拉,一长串儿结就跟骨牌一样哗啦啦挨个散开了。马儿感觉到四条腿自由了,翻身跃起猛地站了起来,踩着新鞋子,在草地上疑惑地走来走去。
总之,马蹄一绑好,就开始钉马掌了。钉马蹄铁的钉子是生铁的,很粗,硬度不是很大。而马蹄壳看来也并不坚硬,砸不了几下钉子就完全嵌没顶了——由此可见,要是没有马掌,跑不了多久,蹄子非磨秃不可。
钉好一侧的前后腿,再把马翻过来(以脊背为轴心,大家一起拽着蹄子翻动的。可怜的马……)钉另一侧。钉得非常仔细,好半天才全部完成。可怜的马,突然被人逮住翻来翻去绑来绑去的,一定气愤极了。我看到它因为挣扎得太厉害,嘴角都被马嚼子勒破了,非常心疼。不过恐怕这样的行为并非经常性的吧?至少我在家里待了这么长时间,还是头一次看到钉马掌呢。便稍稍有所安慰。
我问斯马胡力:“它几年换一次鞋子啊?”
斯马胡力大笑着说:“哪里要几年?一个月就得换一次!”
天啦!家里四匹马,那岂不是每个星期大家都得这么劳神劳力地换一次?那马蹄壳岂不被钉得千疮百孔?实在难以置信。
以前总说卡西费鞋,跟马一样。现在应该反过来了,马真是像卡西一样费鞋啊……
“没办法。”斯马胡力说“山里石头多嘛。”
倒也是,别说马,也别说卡西了,连我都好费鞋的。而像我这样,整天只干些家里的活,只在傍晚才跑出去找羊、赶羊,跑跑路。
很明显,海拉提对我的在场很不耐烦。大约因为这事实在很危险吧?尤其钉好马掌后松绑的时候,他一再要求我走远一些,走远一些,再走远一些。直到我站到草地尽头的林子边了,他才满意。接着他自己也后退几步,先确认一下安全感似的站定几秒钟,再将手中绳子猛地一抽,所有结扣哗啦啦全部打开。钉马掌的工作算是全部结束。
原来这匹马今天是第一次钉掌。往往第一次都很困难的,多钉几次后,马才会完全习惯穿鞋子。
又有一天,还是这几个男人,聚在同样的地方,拿着同样的工具围住一只大黑牛……令我大吃一惊,牛不至于也穿鞋子吧?赶紧跑下去看。但看半天也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并不是钉掌子。那牛系在林边一块大石头上,他们笑嘻嘻地把它折腾过来折腾过去的,一会儿让它朝这个方向站,一会儿又让它朝那边站。我才开始猜想这头牛一定也像那头生病的大黑牛一样,腿脚瘸了,大家一定正在查看哪里出了问题。于是也想帮忙。可是等我一凑到跟前,他们就很默契地全停了下来,不但统统站到了一边去,脸也扭到了一边。
我一个人站在牛跟前研究了半天也没搞明白到底怎么了,因为他们只绑了母牛的两条前腿,又迟迟不绑后腿。而且也并没有把牛推倒进行检査的意思,也不像要给它涂药什么的,只是把它的缰绳绕在一块大石头上,然后一起悠闲地等待着什么。缰绳只在石头上松松地挽了一圈,随着牛的走动,不停地滑落,斯马胡力便不时走上前拾起来重新绕上去。我便自告奋勇地要求帮着牵绳子,他笑着拒绝了。我又不停地问他:“它生什么病了?腿瘸了吗?”他更是笑得极为难受,左看看右看看,勉强回答道:“没病。”但我还是问个没完。实在是奇怪得不得了,莫非是搬家前的例行检査?也不像。倒像是都在等待着什么事的发生……
——直到看到另一条公牛被驱赶过来,东瞅西瞅了半天,突然爬到黑牛屁股上……伸出红彤彤的尖尖的家伙……才猛然惊悟:原来是强行交配!于是赶紧……赶紧装作还是没能明白的样子,若无其事地慢慢踱开,再一口气跑掉。
真缺德!还绑人家,而且还只绑两只前腿……于是它为了站稳当,不得不岔开两条后腿,大大地露出了……真缺德……不过,在我们所有的母牛里,就只剩这一头没有产牛犊了。
当天中午的茶桌上,没外人的时候,斯马胡力忍不住模仿我当时的样子:“它病了吗?它有什么病?”大家便很含蓄地笑——这种事情,总不能哄堂大笑吧?
除此之外,男人们凑在一起干的事情还有给公羊去势。那种事也不好让女人在场的,可我偏要看,大不了就装作看不懂的样子。
因为那种事实在很让人好奇,而且实在不明白他们到底是怎么弄的——我都看过那么多遍了,还是没有一次能看得清楚……速度太快了,骟的又全是小小的羊羔,两个人面对面捣腾两三下就结束了。那些小家伙们一被放开,翻身跃起就跑,离弦之箭似的,根本看不出刚刚受过屈辱性的创击。而且这些小羊大多是最可恨的那几个,平时欺软怕恶,入圈时只往李娟所在的方向突围。
骟羊的举措是为了优化品种,只保留体质健硕髙大的种羊来传宗接代,其他的小公羊活在世上则只能为人类提供肉食。它们从春天活到秋天就得结束生命……第一次看到这种情景是刚到吾塞没几天后的一个黄昏。那天都快八点了,小羊还没开始入栏,刚挤完牛奶的妈妈和沙拉在山顶草地上坐着,一边捻线,一边等待。不晓得其他人都跑到了哪里。我便向东面山坡下信步走去,走到半腰,听到左侧林子里有杰约得别克的声音。扭头一看,他在追逮一只小山羊。山羊又蹦又跳的,几次差点把他甩掉,但最后还是被抓住了。再往稍远处看去,海拉提和斯马胡力正蹲在一棵大松树下折腾另一只小羊。一个抓羊头一个抓羊腿,不知在做什么开始以为又有羊的肛门发炎了,正在夹除蛆虫,赶紧走过去看。走近了才看到爷爷也在一旁。只见他侧卧在草地上,手肘支着后脑勺,凝视着几个孩子正在做的事。海拉提用一个大大的铁钳子在羊的尾部夹着什么,斯马胡力则用小刀在羊角上割来割去。海拉提夹过以后,还用手在那个部位捏了又捏。
不懂就问是我的一大优点。我当然就很自然地提问了:“这在干什么啊?”问完后却没人理我。顿觉得刚才那句问话突兀异常。
便又冲着斯马胡力说:“别割了!它疼!”
他笑着说:“不疼不疼。”
我赶紧又接着问大家在干什么。斯马胡力发愁地想了半天,才以汉语开口道:“这一个嘛,是男的山羊嘛,那个东西嘛,要拿掉的,我嘛,不好意思和你说嘛……”
原来是在骟羊……每结束一只,斯马胡力就往角上做一个记号。
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不好意思”呢,看他都笑成那样了……海拉提和爷爷则面无表情。
除此之外,男人们聚到一起还能干什么呢?就只剩打牌赌钱了。一打一个下午,羊也不放,啥活也不干,热火朝天。
才开始的时候我也会参与进去,但每次都输得干干净净。怎么会输呢?我觉得自己明明很聪明的……看来打牌真的是男人的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