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我还有一个装五号电池的数码相机的,可惜没用几天就坏了。没有相机,固然错过了许多令人惊叹的镜头,但也省去了进城修理的昂贵代价。权衡一番,便一直塞在马鞍下再没管过它。
没有相机的日子里,常常面对一幕幕美景发呆。有时在家门口煮脱脂奶,长时间持着锡勺在腻白的大锅里一圈一圈地搅啊搅啊,单调,宁静。突然一抬头,就看到一生中所见过的最美的云……如天鹅羽毛般一丝一缕地拂过冰凉光滑的蓝天……那种时刻,难免会因没有相机而难过,而孤独。
还有一次,天空被一大面云蒙得紧紧的,却正好在头顶正上方洞开了一孔。于是,一汪巨大的圆形蓝天停止在那处,像是立刻就会有湛蓝冰冷的液体倾泼下来。
还有那些深陷在碧绿山坡半腰上的羊道,纤细而深刻,十几条、几十条,甚至上百条并行蜿蜒,顺着山势音乐般熨切地起伏扭转。整面山坡鼓荡着巨大而优美的力量。
还有暮归的山路上迎面遇到的一头牛,浑身漆黑,唯有额头正中嵌着一块雪白的毛皮,呈完美的心形图案。
还有阴天时分,雨静静地停了。沼泽里的圆形叶片密密地挤生,每一片叶心都珍藏着一颗完美精致的水珠。每一颗水珠都刻录了眼前的完整的绿色世界。放眼望去,满眼明灿灿的绿意。又因为是阴天,无强光的反射,这绿意只郁结在低处,绿得欲罢不能。
还有很早就开始挤奶的那些傍晚时分,我赶着一头鼻子湿漉漉的小牛上山,看到黄衣的卡西帕亭亭玉立地站在视野高处的天空下,骑马的海拉提沿着山脊向她缓辔行去……在他俩身后,是一大团塞据了整面天空足足三分之一的云朵的侧面,像一座银子般徐徐放光的空中岛屿……有相机又能怎样呢?我又能重现些什么,留住些什么呢?有相机的时候,我和这个世界隔着一架相机,没相机的时候,隔着的事物则更为遥远,更为漫长,无可言喻。
我永远也不曾——并将永远都不会——触及我所亲历的这种生存景观的核心部分。它不仅仅深深埋藏在语言之中,更是埋藏在血肉传承之中,埋藏在一个人整整一生的全部成长细节之中。到处都是秘密。坐在大家中间,一边喝茶,一边听他们津津有味地谈这谈那……我无法进入。我捧着茶碗,面对着高山巨壑……不仅仅是语言上的障碍,更是血统的障碍,是整个世界的障碍。连手中这碗奶茶,也温和地闭着眼睛,怜悯地进入我的口腔和身体——它在黑暗中,一面为我滋生着最重要的生命力量,一面又干干净净隐瞒掉最为关键的一些东西。
对我来说,最寻常、最单调的日常生活也如大海般深不见底。斯马胡力赶羊时发出的各种吆喝声,羊能听懂,我却听不懂。班班认得自家的牛羊,若有别人家的牛靠近我家的盐槽,就吠叫着冲过去把它赶开。而我非得走近了仔细辨认烙在牲口耳朵上的标记。
我太过懦弱,无力承担。每当我面向一幕陌生而惊心的情景,举起相机——更像是躲藏在了相机这样一个掩体之后。我不敢直视,像是一个说过谎的人。
所谓的“孤独感”,总是尴尬又悲伤的。然而不止是这样,也并不止是我。面对这样的时代,面对外部世界的喧嚣节奏,眼下这个民族又何尝不孤独呢?当我经过广阔无物的春秋牧场,经过一间局促简陋的泥土小屋,看到天线寂寞地伸向蓝天(那天线只是一根细长的木棍支起了一张很旧的铝锅蒸篦)。我走进屋里,看到阴影中的人们紧紧围着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电源来自门外一块一尺见方的太阳能电池板我看到电视上布满雪花点,并且因信号不稳,画面抖动不止。但还是能看清画面中展示的那个家庭极富有,家居布置富丽堂皇,庭院整齐考究,主人公清洁又悠闲。我又看到屏幕前所有的面孔都安静、认真,所有眼睛滋味无穷。年轻人向往着,年长人则惊奇而赞赏。这也是相机难以记录,无法说清的。
更多更宽广更强烈的冲击,是再偏远的角落,再执拗的心灵也无从避免的。流行哈语歌中花哨的装饰音,年轻人服饰上的夸张而无用的饰物,孩子香甜吸吮着的“娃哈哈”,深山小道边遗落的垃圾食品包装袋……世人都需平等地进入眼下的世界,无论多么坚牢的古旧秩序都正在被打开缺口。虽然从那个缺口进进出出的仍是传统的事物,但每一次出入都有些许流失和轻微的替换。我感觉到了。
我在最细微的差异之中的最深暗裂隙中无边坠落。我的相机留不住任何一处路过的情景,而路过的情景,也没有什么能挽留得住我。我不能停止这坠落。我可循的线索如指纹般随时浮现,随时熄灭,无从把握。记在心里的,刚刚记住就立刻涣散。默念着的,念着念着就如嚼蜡般毫无意义。而四周确是现实的生活——确有食物在嘴中吞咽,确有班班饥饿的追随,蒲公英确在耀眼地开放。
是的,生活之河正在改道,传统正在往旧河床上一日日搁浅。外在的力量固然蛮横,但它强行制止所达到的效果远不及心灵的缓慢闭上眼睛。老人们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年轻人就已经自若地接受了新的现实。这又有什么错呢?世间的心灵,所渴望的所追逐的不都是那些更轻松的轻松,更愉快的愉快吗?有谁能在整个世界前行的汪洋大潮中独自止步呢?牛羊数量正在急增,牧人正在与古老的生产方式逐步告别——这场告别如此漫长。一点一滴地去告别。似乎以多长的时间凝聚成这样的生活,就得以多长的时间去消散。不会有陡然的变革,我们生活在匀速消散之中。匀速运动状态等于静止状态——这是最后的安慰。那么,还是先不要去可惜吧。还是先谅解了再说。先收起相机,把眼前的一切接受了再说……我虽然带了数码伴侣和一大堆电池,但轻易是不肯给大家拍照的。卡西整天哀求我也没有用,斯马胡力一放羊回来就大喊:“李娟!那边又有一个地方!漂亮得很!”也没有用。
唯有当大家赶羊入栏啊,剪羊毛啊,擀毡啊……忙得焦头烂额、啥都顾不上的时候,我才端起相机跑前跑后一顿猛拍。于是大家非常不乐意。因为那时候一个个又脏又累,实在有失形象。
偶尔在天气晴朗,大家悠闲又愉快的时候,我会主动提出为大家照相。于是大家如过节一样快乐,纷纷换了衣服往“漂亮的大石头”那边走。那块石头在林海孤岛的西南面的上山隘口边,又平又白又高,四面围了葱茏的爬山松,大家都很喜欢那里。
照相时,扎克拜妈妈必然会是插着腰摆S曲线的,沙拉一定要光头加依娜站在左边,新儿子吾纳孜艾站在右边,一个也不能少。小伙子们则一定要和自己的马站在一起。拍合影时,哪怕画面分明宽宽绰绰,大家也一定要排作两排,并且一定要有蹲的有站的,个儿最高的一位一定会被拥着站在最中间。似乎合影的套路只能如此。另外,合影时大家一定要扁着嘴,丝毫不笑。似乎越严肃越气派。
一次进城时,我洗出了一部分照片带回家,把家里唯一的影簿插得满满当当。在后来的日子里,这本影簿在大家的日常生活中里占据了多么重要的地位啊!平时作为装饰品竖放在木箱上。卡西这家伙哪怕只有三十秒的空闲,都要取下影集匆匆翻看几页,再端正地摆回去。连揉面粉时都会将影簿摊开在一旁,一边用力地揉,一边偏过脑袋细细揣摩,并不时指使路过的加依娜或杰约得别克帮忙翻过一页。扎克拜妈妈也会常常流连其间,并且每次翻看都会有新的发现:“呀,这里冒出一截班班的尾巴!”“呀!我的鞋子沾了牛粪!”每当家里来了客人,我们的影簿自然是招待客人的重要内容之一。如果客人前次来已经看过一遍了,下一次则会主动提出再看一遍。
脖子上挂着相机,一个人在无人的山谷里走啊走啊。迎面遇上的骑马人总会勒停马儿,大声向我问候。然后提出要我为其拍照。我同意后,他整整身上的衣服,扶正狐狸皮缎帽,肃容端坐马背,看向镜头不知为何,那样的时候我是极乐意的。大约因为能顺从这个陌生人的意愿,为他做些什么吧。于是“陌生”这个硬东西便服帖顺畅起来。于是乎,我极殷勤,横的竖的正面侧面“啪啪啪”捏个不停,然后还要再回放一遍给他看。他骑在马上,俯向我的相机显屏仔细地看。看罢满意地道谢,然后告别。但不知为什么,他一点也不提“照片洗出来送我一张”之类的话。因此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向我道谢。
对于拍照这事,大多数时候我还是深感不自在。我没法令大家理解自己拍照的这一行为,并且不能解释,一解释就全成了谎言似的。我在这里生活,我的相机令我的介人成为“强行”的介人,令我与大家的相处形成了某种对立状态。这种对立不公平,不自然,且不地道。当我举着相机对准别人时,总觉得像是举着枪对准别人似的。真不晓得这到底出自怎样的一种怪异心理……总之,我想留存大家的生活,到头来,却干扰了大家的生活。我在使大家的生活成为表演。当我一举起相机,生活劳动中的人们立刻调整坐姿,扯扯衣角,换了表情——作给外人看的,端庄而防备的表情。
虽然我在照相之前,总会辛苦努力地套一番近乎。等大家说得高高兴兴,毫无防备的时候,再突然取出相机“喀嚓”一下子。但总是没用,大家速度总是比我快。镜头所到之处,总能迅速地集合,排列成合影的队形。
总是这样的——本来所有人好端端地围坐一席,舒适地说笑、进食。我的相机一出现,亲亲热热的宴席转眼间就散了。大家碗一推,忙乎起来。老奶奶掏出钥匙打开木箱,取出洗衣粉洗脸。主妇和女孩子纷纷跑到毡房后换上出门做客时才穿的外套和鞋子。小伙子们大力擦皮鞋。唯有男主人矜持一些,顶多拉展身上外套,掸掸裤腿上的灰。但表情毫不含糊,绝对不笑。如此拍照,真没意思。
相机平添的其他烦恼就更多了。比方说,卡西对我的相机有浓烈的好奇心。好奇心本值得称赞,问题是这家伙还有更为彪悍的自信心,碰到啥问题都绝不轻易向我请教。于是,我在弹唱会上拍的好多精彩的画面,回家没几天,就被这家伙悄悄地,统统地,删掉了……又心疼又难过。但怎么能去指责这个小姑娘呢?而那些拍下的照片,又何尝真正地属于过我。它们只是藉由我的相机而凭空出现在这世上。如果我从不曾有过这架相机,如果我从不曾攫取过这些美妙的瞬间,从不曾占有过这些画面。那么伤心何来?像一个走了弯路的人,白白地辛苦了,又无端地生气。什么都是自找的。这么说起来,有些悲观了。
另外,自从相机坏了之后,大家都很生气,气我没本事修好它。想想看,若没相机的话,自然也就没这么一茬责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