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换星移 咖啡馆

咖啡这玩意,英语写作coffee,读音更接近“柯非”;法语写作Café,才像汉语里“咖啡”俩字的读音;但其本原,却是阿拉伯语的ةﻮﮭﻗ,这词读音,像是“咖哇”,意思很简单:植物饮料。有种传说,称最初这玩意产在埃塞俄比亚咖法省,被羊误吃了,才被人发现云云——这些更像是事后补遗,没法太当正史。

咖啡源出阿拉伯世界,从东往西传播,先是在意大利登陆。所以至今咖啡里的许多术语,都是意大利词。比如浓缩咖啡espresso,比如“拿铁”,意大利语写作Caffè latte,法语写作Cafe au lait,读作“欧蕾”,其实意大利语latte和法语lait,都是牛奶。这咖啡说白了,大可以叫作“牛奶咖啡”——当然啦,中文读做拿铁,听来范儿十足,嚷一句“伙计来杯牛奶咖啡”,立刻落了下乘,好像襁褓婴儿。所谓玛奇朵,也是意大利语:macchiato,意思是彩绘。

意大利有个名典故:Ordine dei frati minori cappuccini,中文译作“嘉布虔小兄弟会”,是基督教某支派。这一派人,喜欢穿浅咖啡色袍子。意大利人后来发明了种咖啡,因为是奶泡打就,色彩特殊,很像嘉布虔派的袍子,于是借了cappuccini起名——你大概明白了,这就是卡布其诺cappuccino,听着就活泼俏皮。如果译作嘉布虔,“兄弟我请你喝杯嘉布虔兄弟会咖啡”,庄严肃穆,氛围都不同了。现在巴黎歌剧院街门前那条横路,就叫作嘉布虔路——你眼睛一晃,会以为是“卡布其诺咖啡路”呢。

咖啡是东方玩意儿,1530年,大马士革就有咖啡馆了。1554年前后的伊斯坦布尔,奥斯曼帝国的人管咖啡叫“黑色金子”。而荷兰人大概在17世纪到来前几年才见到咖啡豆:多亏了威尼斯人的慷慨。

咖啡刚到欧洲时,欧洲人并没有立刻不由分说便爱上,原因是味道太怪了。1610年,有位叫乔治·桑兹的先生写道:“咖啡颜色如煤烟,味道也和煤烟大同小异。”欧洲人最初简直就把咖啡当成煤烟了。基督徒们从另一个角度思考,觉得这是阿拉伯世界传来的异教徒的玩意,该禁绝。但教皇克莱门特八世大智大慧,喝完咖啡,就给它行了洗礼,以后欧洲人都能合理喝咖啡了。他老人家的逻辑是:“这么好的饮料,只给异教徒喝,太可惜了嘛!”僧侣们立刻跟进,倡导喝咖啡,说咖啡能保持头脑清醒,有利于侍奉上帝。所以你看,古代教会的人就是聪明,喝葡萄酒吃面包,说是耶稣的血与肉;要喝咖啡,也是为了侍奉上帝,理由多么端庄。

最初卖咖啡的人们,并不强调咖啡的美味香浓。伦敦第一家咖啡馆,开在圣迈克尔·康希尔坟场——现在谁会把咖啡馆开在坟场呢?老板帕斯奎·罗西先生,对外打的口号是:咖啡可以治头疼,治感冒不通气,治肠胃气胀,治痛风,治坏血病,防止流产,治眼睛酸痛等等。您是卖饮料还是卖药来着?

意大利人喝咖啡抢了先,威尼斯1645年出现了街头咖啡馆,但巴黎人后来居上。1672年巴黎新桥(Pont Neuf)也有了自己的咖啡馆,又过了一百来年,法国大革命前夕,巴黎的咖啡馆数量突破了两千家。可以归结的缘由大概有二:其一,法国咖啡馆发明了新技巧,用过滤器和热水来处理咖啡;其二,允许妇女进咖啡馆。不用问,后一点具有决定性意义,有男有女有咖啡,能吹牛和抱怨,能哭能笑,这样的所在,谁不爱来?加上革命前夕,人民公开场所聚会麻烦,蹲咖啡馆里发牢骚爆粗口,国王陛下也管不着呢。

18世纪,除了威尼斯和巴黎,欧洲还有一个所在,咖啡馆发展凶猛,那就是维也纳了。通常意义上,你可以想象:一个在18世纪出了海顿、莫扎特,并迎来了贝多芬的音乐之城,咖啡馆多些不是很正常么?但现实是维也纳身为中欧重镇,是奥斯曼土耳其重点攻击的对象,土耳其人来了又去,多瑙河畔常常硝烟弥漫,可也有倒卖咖啡的土耳其人和商人乘机来往。战争与和平的空隙之间,永远掺杂着大胆的商贩和边境的游民,他们把咖啡带进了维也纳。点亮维也纳咖啡事业星星之火的,是位叫作约翰内·迪奥达的好汉。这位亚美尼亚人,精通欧洲语言和土耳其语,于是在1683年奥斯曼大军袭来时,他老实不客气,在维也纳开起了自己的咖啡馆。他给奥地利军队担当翻译,同时胆大包天地在战争期间从事咖啡贸易。两年后,奥斯曼大军败北,维也纳宫廷给了迪奥达一个帝国内的独家专营咖啡权。你可以说他有些垄断,但想想看,人家可是脑袋挂在裤腰带上,豁出性命在卖咖啡呢!

19世纪,巴黎的几个变化,让咖啡馆顺风顺水发展起来,终于成为欧洲咖啡馆之都。其一,1823年始,巴黎流行起用玻璃和钢铁掺入建筑,各类露天拱廊商店街出现,人民爱上了游逛。作为饮料提供点和休息站的咖啡馆也就鸡犬升天,大肆发达起来。其二,19世纪中期,奥斯曼男爵大肆翻修巴黎,加宽道路,拓宽林荫大道,本来,露天咖啡馆是逛街休息所在,谁乐意在闹哄哄的馆子里多坐?但巴黎经过大建设后,风貌雍容华贵,游客和本地人也都乐意去咖啡馆坐上一下午,隔玻璃窗看世界了。最后,巴黎的繁盛,引来大批外省青年和外国艺术家。这些人物,没来得及住豪宅置美地,只好出没于咖啡馆,边喝咖啡边舞烟斗,激扬文字指点江山,一高兴就蹲一晚上,权当免费旅馆了。

当然,末了,巴黎咖啡馆的传说,还是要靠人。好比《茶馆》的灵魂不是茶,而是王利发掌柜,咖啡从区区一个阿拉伯异教徒饮料,发展成为巴黎的传奇,自然得靠人推广。比如,传说里,伏尔泰一天耗掉12杯咖啡;狄德罗写百科全书时,就是边喝咖啡边完成的;巴尔扎克未必多爱泡咖啡馆,但他咖啡中毒、年过五十就死了,却是真事儿;19世纪60年代,四个来巴黎学画的穷学生——莫奈、雷诺阿、西斯莱和巴齐耶——在盖尔布瓦咖啡馆边喝咖啡边嚷嚷,抨击学院派绘画。这其中,除了巴齐耶死在普法战争期间,其他三位在十年之后扛起了印象派大旗,成为艺术史上承前启后的天神级人物。海明威年轻时在巴黎穷困潦倒,经常在咖啡馆蹲一天,一杯咖啡,不叫吃的,还自我安慰:“饿着肚子看塞尚的画更容易有感觉。”但这不妨碍他削完铅笔开始写作,看着在咖啡馆里出没的姑娘,以她们为主角写故事,以致出现了那句“我看你一眼,你就属于我了”。1943年之后,阿尔贝·加缪在圣日耳曼大道附近转悠,里皮饭店是他的长期食堂,花神咖啡馆他也去,坐在桌边,给勒内·夏尔写信。

当然,现在,你可以抱怨说:哪怕去花神咖啡馆,去卢森堡公园门口那排咖啡馆,去歌剧院大街上那鳞次栉比的咖啡馆,去大皇宫小皇宫旺多姆广场卢浮宫奥赛博物馆旁那些博物馆,都无济于事。但那只是附庸风雅,毫无实际意义,真正的大师都忙着跟女粉丝交流感情,哪有时间去那儿呢!

等等,这里还有个故事——

胡里奥·科塔萨尔,南美史上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开启马尔克斯和略萨那代人的大师,曾经长居巴黎。在一个动人的传说里,身材魁伟的他,很喜欢在巴黎的公园里朗诵小说。哪怕面前的观众是小学生、工人甚至足球运动员,他依然念得激情洋溢。朗诵完了,科塔萨尔就去塞纳河岸边的咖啡馆写东西。巴黎的冬天很长,咖啡馆里足够暖和,能让南美来的,过着与巴黎相反季节的科塔萨尔舒服。他写着写着,会注意到邻桌有个长相奇怪的家伙也在写东西,偶尔抬头看看他。

在传说里,直到多年后,科塔萨尔才知道那个邻桌埋头写字的家伙,就是让·保罗·萨特。

这就是巴黎咖啡馆的神奇之处。莫奈和雷诺阿敲桌碰杯嚷嚷的少年岁月,不会知道多年后他们会成为神话。科塔萨尔低头写作时,也不会知道自己和萨特多年后会如何影响着南美和欧洲的文学。如是,许多年之后会站上某个领奖台,将名字镌刻进历史的某人,也许这会儿,就在巴黎的某个咖啡馆的角落坐着,貌不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