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很久以前,日本大学最为人诟病的就是,考进去很难,但毕业太简单了。因为大学里的考试,只要懂一点技巧就能拿到学分,即使程度不好的学生也能顺利升级。
如今回想起来,这种事实在很不正常,入学整整过了三年后,我没有学会多少电气工学的知识,就这样升上了大四。就像直达车没有中途靠站,一路顺畅到了大四。光是这样就够厚颜无耻了,而我还打算只靠考试技巧,继续混到毕业。更不知死活的是,我甚至想这样混个公司上班。
到了大四,我们几个人分组做毕业研究题目,常聚集在指导教授的研究室。接下来的一年就在这里做实验、写报告、开研究会。但这个研究室还有一个重大意义:对我们大四生而言,这里是就业对策的作战基地。
第一次去研究室那天,指导教授对我们说:
“坦白说,今年的就业市场不太明朗。到前年为止,一直都处于严冬状况,去年突发性地转好了。但今年是否会延续去年的景气,实在很难说。大多数人的看法是,去年只是春天偶尔降临,今年可能又会退回寒冬。所以各位要认清这个现实,现在就立刻抛弃天真的想法。”
把毕业研究论文的事往后延,突然跟我们说这个,而且还是相当不景气的事。我们听了深受打击,心情黯淡了起来。
“一个显而易见的状况是,”教授继续说:“只有一小撮的优秀学生能够进入连附近的老奶奶都知道的公司。认为自己不够优秀的人就别奢望了。”
又一个打击。在我的脑袋里,几个知名企业的名称,砰地一声粉碎了。
这天起,我们开始进行就业作战。首先逐一研读企业简介,连以前没听过没没无闻的公司,都仔细阅读它的事业内容、资本额、甚至休假福利。因为担心找不到工作怎么办,所以再小的公司看起来都很亮眼。
到了五、六月,企业向大学征求推荐人选。我们一律在学校推荐下参加就业考试,所以有哪些公司前来徵才,成了我们的命运分歧点。因为再怎么想进的公司,若没来学校徵才,我们就没戏唱了。
然而就算想进的公司有来徵才,也别高兴得太早。因为一家公司,通常只给一个推荐名额。偶尔也会有两个名额,但这时校方通常还是只会送一个人去参加推荐考试。若送两个学生去,成绩低的可能会被刷掉。毕竟推荐归推荐,并非全部都能得到内定。
换句话说,我们去参加就业考试前,必须先战胜校内的竞争。若竞争这个词有语病,也可以需要一点小心机。
七月的某一天,学校发了一张纸给我们,上面一栏要写姓名,下面有三个空白栏。
“把自己想进的企业名称从第一志愿写到第三志愿,然后交出来。”发这张纸的助教这么说。
这时助教也向我们说明推荐办法,主要内容如下:
“如果某个企业,只有一个人将它列为第一志愿,那这个人就获得推荐。要是两个人以上,成绩优秀者有优先权。第一志愿没选上的人,就看第二志愿,如果没有其他人选这个企业,那这个人就获得推荐。但若有第一志愿就选这个企业的人,这时不论成绩优劣,选为第一志愿的人有优先权。第二志愿都相同的人,成绩优秀者有优先权。第三志愿也以此类推。这样选下来也没能获得推荐的人,日后再行讨论。”
总而言之,不是随便写下自己想进的公司就好,若不在适当之处做好必要措施,搞不好会沦为“日后再行讨论”。
如此一来胜负关键就在于情报量。要事先掌握谁把哪家企业放在第一志愿的情报。尤其是比自己优秀的人,必须全部掌握他们的动向。
我以前就在想“如果当上班族,要进入做交通工具的公司”。朋友们挑公司时,几乎都把“离家近”摆在第一条件,但我不在乎这个。
因此我的第一志愿是日本数一数二的重工业大厂K重工。我想进入这里做飞机。
我把这件事向助教说,助教脸色一沉。
“我劝你死心算了。”
“啊?为甚么?”
“嗯,因为这家公司很难进,而且A君也想进这家公司。”
“咦!”
我倒抽了一口气。A君是和我同一个研究室的同学,在我们整个电气工学科里,他是数一数二的高材生。当初他决定进这个研究室时,教授看了他的成绩单,还近乎感激涕零地说:
“成绩如此出类拔萃的学生,居然愿意来这个不起眼的研究室。”
这下糟了——我立刻死心改变方向。
其次我盯上的是位于爱知县日本最大的汽车大厂,T汽车公司。但这里恐怕也希望渺茫,因为其他人不可能错过这间公司。
果不其然,隔壁研究室的高材生第一志愿就是这间公司,结果我也只好打X。
亦即当初指导教授说的没错:
“只有一小撮人能够进入附近老奶奶都知道的公司。”
就在这时,我使出不合常规的绝招。开始找一般人不知道,但其实是大企业,而且和交通工具有关的公司。或许你会说哪有这么好康的事,但我找到了!那是和前述的T汽车公司隶属同个集团,专门做汽车零件的N社。这种汽车零件公司不会出现在电视广告里,所以附近的老奶奶也不知道这家公司。同样地,学生们也大多不知道。
“看来我找到了很棒的落点!好耶好耶!”
我看着就职情报的杂志暗自窃笑。
但一定有人和我打同样的主意。我得知别的研究室有个男生,也盯上了N社。而且麻烦的是,我完全不知道他的成绩到底是比我好、还是比我差。
这时就要耍点手段。我故意放出消息,说我也想进N社。敌人应该也不知道两者成绩的优劣,因此我判断他听到这个消息会改变主意。
接下来要比的是忍功,也可以说是胆小鬼游戏。提出公司志愿表的日期逼近了,我依然不知道对方的决定,再拖下去可能无法获得推荐。
到了截止日那天,我得到消息,敌人改为D工业。我不知道他是根据甚么改的,或许他认为自己的成绩比我差吧。
我终于卸下心里的大石头,开心地写下“第一志愿N社”提交出去。
但并非每个人做决定都如此迂回曲折,不少人面对这个或许会左右自己一生的选择,无论在态度或方法上都很随便。例如有个人,选了三家薪水和休假都一样的公司,掷骰子决定顺序。还有一个在小酒馆喝得烂醉时写下志愿的公司名,还说“这也是一种缘分啦”,就这样交出去了。总之大家都没有“一定要进这家公司”的确实理由。坦白说,其实哪里都好。其实我也是,若问我非N社不可吗?我大概也会摇头。没有在想未来的小鬼,大学浑浑噩噩玩了四年,怎么可能会认真挑选公司。
然而不管如何,想进的公司就这样决定了,接下来是参观公司。美其名是参观,但已算是实质的入社考试,因此首先要递交履历表。
但写履历表这种事,对不懂世事的蠢蛋们来说也绝非易事。
“喂,我问你哦,你的‘兴趣’栏写甚么?”朋友如此问我。
“滑雪、欣赏电影,大概就这样。”我回答。
“你不写阅读啊?”
“我放弃了。要是面试时被问读了甚么书,那不就惨了。”
“说得也是哦。那么,接下来的‘特殊技能’怎么写?”
“特殊技能啊……”我皱起了脸。“老实说,这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写。我没有考过任何证照,珠算、书法、英语会话也全都不行。说不定老实写‘无’比较好吧……”
“可是这样好像很无能?”
“是哦……”
于是我陷入了沉思。不是“好像无能”,是真的很无能也没办法,但当事人并没有自觉。结果我在“特殊才能”栏写的是“伏地挺身一百下”。指导教授看到时,当场叫我重写。这也是理所当然。
写完履历表,接下来要准备贴在上面的照片。我总不能贴上留着一头卷烫长发,而且穿着皮夹克的照片,于是先去阪急百货公司,买了深蓝色的面试西装和斜条纹领带。或许有人会说太制式了、没有个性,但若随便把个性发挥出来却因此没被录用,谁要负责?公司人事部的人常说:“我们不会因为个性鲜明而不录用。”这种话根本是骗人的,连不谙世事的学生都知道。
衣服买好后,接下来得去剪个没个性的发型。我去高中时期常去的理发店,向老板说:“我要去参加就业考试,请帮我剪个适合的发型。”
“哦,小哥要上班啦,时间过得真快啊。”
过去把我的头发弄成冲浪风、或烫得卷卷的老板一脸感慨地继续说:
“那就是一般面试的标准发型罗?”
“对啊,麻烦你了。”
“好!”
老板卷起袖子,摆出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
几十分钟后,发型改造完毕。映在镜子里的是一个陌生男子的脸。这张脸顶着分线清楚到令人傻眼的三七分头,而且头发扁平地贴在头皮上,堪称是银行员一成不变的脸,也可以说是变瘦的藤山宽美。以前被头发遮住没晒到太阳的地方显得特别白。这时我穿的牛仔裤和T恤,变得和这颗头很不搭,令我悲从中来。
“这个发型看起来假惺惺的。”我说。
“这样比较好。”老板点头说。
走出理发店,我回家换上西装,接着就直奔照相馆。照相馆的老爹看了我头发一眼就说:“要拍就职用的照片吧。”我回答:“是啊。”老爹一脸很佩服地说:
“最近很多人都用快照解决,你真了不起啊。”
接着又补上一句:
“我会把你拍成聪明又认真的模样,让你能顺利录取。”
说得好像我原本是又傻又不认真。
但是三天后冲洗出来的照片,那张脸怎么看都像狡诈的推销员。我实在很想跟老爹吐槽,这哪里聪明?哪里认真了?可是没时间重拍,只好就这样贴上履历表。
到了七月下旬,终于开始面试了。陆续听到很多先去参观公司回来的人谈当时的情况,而且主要集中在面试的问题。例如选这家公司的理由、想做甚么样的工作、学生时期是怎么渡过的,大致都是预料中的问题。面试时间平均约十分钟。
可是听了我原本想填为第一志愿的K重工的A君的话,大家都惊呆了。他的面试竟然长达一小时,而且不是一般的面试,还得一边写黑板,向面试官说明自己的毕业研究题目。当然也被逼问得很惨。从他深蓝色西装的下摆沾了很多白色粉笔灰来看,便可以想见他奋斗得多辛苦。
若不是A君,而是我去参加K重工的面试——光是想像就背脊发寒。我八成到一半就站着往生了。
后来才知道,A君这是特殊个案。因为当时面试官刚好只有一人,而且对A君的研究题目很有兴趣。后来A君无可挑剔地录取了,现在是个超级菁英。
然后轮到我去N社了。宛如看样品屋般的参观结束后是面试。面试官有三个人。除了大致预料到的题目外,我还被问到当社团主将时的辛劳。整体而言没甚么大不了。
“好,可以了。辛苦你了。”
听到这句话,我松了一口气站起来时,坐在右边的面试官突然冒出一句:
“你本人和这张照片差很多哦。”
“啊,这样子啊?”我有些惊慌失措。
“以后贴自然一点的照片比较好。”
“哦,是……”
走出面试室,我不禁思索“以后”是甚么意思?是今后考别家公司的意思吗?
回到大阪好一阵子,我一直忧心忡忡。甚至想说万一没录取,要放火烧了那间照相馆。要是因为照片很烂而没录取,我真的会呕死。所以当指导教授说我得到内定时,我真的开心得要命。
朋友们也陆续敲定了就职公司,但也有人好几次都没选上。最意外的是,这些人大多是成绩优秀者。好像是太有自信,所以在面试时也不肯改变自己的想法,说不出“甚么工作都愿意做”这句话。说来也真奇妙,没有自尊心的学生反而最容易找到工作。
总之我就这样进入了N社。翌年三月底,我住进公司的单身宿舍。这时我终于有机会眺望这间公司。日本最大的汽车零件公司,看起来像白色的巨大要塞。
“往后至少三十年,我要在这间公司上班啊。”
想到这里,不安与恐惧笼罩了我,迟迟无法鼓起勇气说“好!拚了吧!”
“哎,无论如何,”我告诉我自己:“当蠢蛋也只能到此为止,今后要认真活下去!”
在这个时间点,我做梦都没想到,几年后我竟然又干了蠢事,夹着尾巴逃离了这间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