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H中三年八班的教室布告栏,用图钉钉了一张照片。那是开学典礼后,全班一起拍的大合照。大概是班导钉的吧,但我完全不懂为何要钉这张照片。若是为了让同学和睦相处,这个目的可说是完全落空。前面也提过了,我们班是太保学生的大集合,即使在这张全班大合照里,他们也完全发挥了恶搞的本领。大家宛如说好似的,每个人微歪着头,下巴突出,嘴巴半开,外加皱着眉头,瞪着照相机的方向,也就是做出不良少年特有的表情。这种一脸要找人干架(用我们的话说是“瞪视”)的团体合照,怎么可能有助于和睦相处。
尽管如此,到我们毕业为止,这张照片一直钉在布告栏上。
第二学期有一天,我不经意看着这张照片时,发现一个奇妙之处。照片里有个陌生的女同学。
怪了,我们班好像没有这个学生呀?
稍微凝视了片刻,我忽然想起我见过这个女同学。刚升国三时,她确实在我们班上。我也想起名字了,是A田同学。
但此时,这位A田同学已经不在我们班了。
那个女生到哪里去了?前些时候好像还在吧?
我搔首不解。A田同学相较于其他女生算是满漂亮的,因此我更在意。
怎么想都搞不懂,所以我问了朋友。结果他们几乎都对她没印象。
“咦?有过这个人啊?”
也有不少人发出这种疑问,重看全班的合照才知道有A田同学。
即使有人记得她,但印象也和我不相上下,所以也答不出甚么时候不见的。
我对男生死心,转而询问女生。但结果也令人瞠目,大半的女生也早就忘记A田同学这个人。甚至有人因为我问了才想起来,却反而问我:
“啊,对哦。那个女生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
尽管如此,我也找到了记得A田同学的女生。据这个女生所言,A田同学一、二年级念的是邻镇的国中,到三年级才转到H中。也难怪没人知道她的详细情形。
“那她现在为甚么不在这里?”我问。
“我也不知道。搞不好又转学了吧?”
她一边兴趣缺缺地回答,一边搔着那头像手塚治虫《熔岩大使》里的哥尔卷毛头。
综合了几个人的回答,整理出来,在五月中旬以前,A田同学确实还在班上,但似乎在第一学期结束时不见了。亦即那段时期,她消失无踪了。
就算她没有半个亲密好友,但一个学生不见了,为甚么没人发现呢?
关于这一点需要稍作说明,而且和这一班的特殊性有很大的关连。首先,这一班并没有在点名。不,班导说不定有点过名,但没有像这样确实点名:
“XX同学。”
“有!”
更何况我们班没有人会乖乖坐在自己被安排的座位上。就算有座位是空的,也不太容易掌握究竟是谁没来上课。再加上经常有学生跷课,所以就算教室里有几个空位,也没有人会在意。
还有一点,A田同学本身的行为似乎也有问题。
“那个女生有点怪怪的。”
如此追忆的是那个卷毛头女生。
“比方说下课时间或午休,她都很少待在教室,也不跟别人说话,根本完全没有存在感嘛。”
换句话说,她原本就是存在感很低的人,所以没人发现她不见了。
确实,我对她也几乎没有印象。不仅没和她说过话,我甚至不记得她有和大家一起玩过,也没看过她参加甚么活动。
只依稀记得一件事,我有一次看过她生气的样子。那是刚升上国三时,有一天上课中我听到声音,往她那边看时,她刚好皱起眉头,转头往后看。后面坐的是太保学生集团的老大,他一边傻笑,一边挥着细细的金属棒。仔细一看,那是收音机上的伸缩天线。我完全不懂他为甚么有这种东西,也不知道基于甚么目的,天线的前端竟弯成一个?状。虽然记忆模糊,但弯曲成奇妙形状的天线,却鲜明地留在我脑海里。
关于A田同学,班导甚么都没说也很诡异。若是生病或长期住院,应该会叫大家去探病吧?若是转学了,最后也应该会让大家跟她道别吧?
但结果我也没去问班导。因为我总觉得这件事或许不能公开。
就这样,A田同学就以“不知道甚么时候不见了、长得还满漂亮的”这个印象留在我的记忆里。而我也漠然地认为,这大概是永远解不开的谜吧。
然而这个谜,却在某一天毫无预警的解开了。
那是我上了高中后不久的事。
同学们在聊天时,谈到各自毕业的中学。当然,我也必须说出我是哪一所中学毕业。
“咦?你是H中毕业的?”
同学们原本开心谈笑的脸,霎时蒙上一层阴霾。我把这个反应跟姊姊说,姊姊却不怎么惊讶,只是一副“哦,果然如此”的表情。姊姊在高中入学典礼时,曾被当天才认识的女生小声地问:
“他们果然随身带着剃刀吗?”
轮到我的时候,也有同样的误解。有个男生战战兢兢地问我:
“听说H中的学生全都刻发,真的吗?”
这时在场的人,全部看向我的额头。我叹了一口气,用双手拨开浏海,把额头现给他们看。
“没有那种事啦。就算是H中,也有很多普通学生啊。太保学生只是少数。”
大家听了我的话,总算露出稍微安心的表情。就在此时,另一个同学说:
“我在F中是橄榄球社的,和H中比赛过!”
听到这个,我萌生些许不祥的预感。
H中每个运动社团都很强,堪称出类拔萃,其中橄榄球社更是特别,不仅很强而且很另类。说穿了,就像是为了制止太保学生使坏而存在的社团。就橄榄球社来说,“全体都刻发”倒也并非虚言。而率领这个社团的是素有另类教师之称的T老师。
“因为听过H中的很多传闻,所以我们心惊胆颤地在球场等。”
这个原本是F中学橄榄球社的男生说完这句话舔了舔嘴唇。
“后来呢?”
大伙儿倒抽一口气,等他说下去。
“到了约定的时间,H中的家伙出现了。看到那身装扮,我们整个吓到腿软。”
“甚么装束?他们应该穿着制服吧?”
“全都穿制服没错,可是穿法很诡异。”
“哈,我知道,长裤很宽、立领很长对吧?”
“不是,他们的衣服倒是没做这种改造。他们穿着偏长的制服,而且每个扣子都扣得好好的。”
“这没甚么问题吧?”
“接下来才是问题。首先,他们的学生帽都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眉毛,而且戴着书呆子那种粗黑框眼镜。光是这样就够诡异了,他们居然还戴着大口罩。明明没下雨,居然穿着橡胶雨鞋。这种集团默默地走过来,谁都会吓到腿软吧?仔细一看,连他们的社团老师也留着鬓角、戴着墨镜喔!”
咦?大家不约而同低声惊呼。
“那么比赛情况如何?”
“刚开始打得满顺的,但比赛开始十分钟左右,我们的选手拐到了H中选手的脚。我们的选手向他道歉说‘对不起’,对方也挥挥手说‘没关系,没关系’。就在以为没事时而松懈后,对方竟小声地补上一句‘这笔帐等一下再跟你算’。”
“吓死人了!”
“事情发展成这样,我们已经丧失了斗志,只希望这场比赛能平安结束就好。结果最后我们以五十比零惨败。”
“这所学校真恐怖。”
然后大家不约而同地看着我,彷佛在看甚么恐怖分子。
“这只是极少数的学生啦,大部分的学生都很乖。”
我很怕他们认为我也是那种太保学生,因此极力主张。
“上课中也很安静?”
“当然很安静。大家都乖乖听老师上课。”
“嗯哼”当大家半信半疑地回应时,有个声音从别的方向飞过来。
“这和我朋友说的可是天差地远喔。”
说话的是个女生,K同学,长得很可爱。当我想凑过去时,她竟说:
“我朋友说,再也没有比H中更恶劣的学校了。”
“你的朋友?”
“她是女生,在H中待过一阵子,只有国三的第一学期而已。”
“啊?”
我心里大惊,暗想该不会是她吧。
“你朋友叫甚么名字?”
于是我战战兢兢地问。
“她叫A田。你认识她吗?”
“不……”
我谨慎地不露出惊慌之色,支支吾吾地蒙混过去。
K同学继续说:
“不知道别班是怎样,可是她念的那一班真是恶劣到了极点。上课中赌博,随便走出教室,还在隔壁的音乐教室抽烟。老师也死心了,懒得骂他们。而且连班长都一起胡作非为,很恶劣吧。”
“天啊”四周涌现感慨声。我不敢说那个班长就是我,只能沉默不语。
“还有那些坏男生,动不动就想吃女生豆腐。我那个朋友也惨遭他们的毒手。所以不管是下课或午休时间,她都尽可能不待在教室,可是就连上课中,他们也敢若无其事调戏女生喔!所以我那个朋友,第一学期后半就不去学校了。”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终于明白了。她是拒绝上学。难怪在学期中忽然不见了。
“第一学期结束后,她跑去区公所,恳求让她回去念原来的国中。刚开始区公所的人说不能跨界就读,可是她哇哇大哭拜托他们,后来区公所的人也认为念H中太为难她,所以特别通融答应了。”
H中的恶劣程度,竟然连最讨厌特例的区公所都破例通融了。同学们听了这番话,看我的眼神都变得更加冷峻了。
“不,等一下,等一下。请稍等一下。”
我在眼前挥动双手。
“H中确实是一所品行低劣的国中,但到区公所去哭也太超过了吧?虽然他们会恶搞,不过这是国中生都会做的事嘛,我觉得满可爱的呀。”
K同学一听,整张脸扭曲得有如女鬼。
“这是甚么话!你知道她受到甚么对待吗?坐在她后面的坏男生,用铁丝从她的水手服和裙子间的细缝,插进她的内裤里欸!”
我差点惊声尖叫。那时的情景浮现在我眼前。
“你还觉得可爱吗?用铁丝喔!用铁丝插进她的内裤欸!你不认为很严重吗?你倒是说呀你!”
K同学犹如在为朋友雪恨,咄咄逼人地质问我。周遭同学也兴致盎然地看着这一幕。
“呃,这个,那个……”
那不是铁丝,是前端弯曲的天线。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只能支吾其词地含混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