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十月八日。
昨天清早,在渠边村村头时,我注意看了我的影子。
太阳没出来时,半个地球都在阴影里。那是大地本身的阴影,就像一个人的后背,在他前胸的阴影里。
可能过去是凉爽的,却不寒冷。我有时能看见大半个村庄的人,坐在凉爽的过往年月里,不愿出来。在今天的太阳底下干活的,只是极少数。他们打的粮食,也是都贮存进回忆里。
我看见自己的影子——确切说,我从地上重重叠叠的阴影中,分辨出自己的影子时,太阳已经露出沙梁了。我的影子和那根歪木桩的影子,还有沙梁下一棵杨树的影子,并排穿过村头的大片空地,穿过马路、路那边的棉花田,一直伸到我不知道的遥远处。
从这儿向西几十公里是小拐,再一百多公里是克拉玛依,再过去上干里的茫茫戈壁,便是过去的俄罗斯帝国的版图了。在早晨,一个人站在村头,想着自己的影子已经越过千山万水,伸展到自己终生都不能到达的遥远天地。
一头牛会不会也这样想。
一个人,拖着自己都不知道多长的影子来回地走——扛锨去浇地,或者赶牛车拉草。会不会把本来不轻松的生活变得沉重无比。
生活中最重的负担在人的思想里。
人一旦被想象中的活累趴下,眼前的一捆草也会没力气举起。
活干完的人坐在阴凉里。在那里,做完的每件事情都又静静地开始了,不扬起一粒尘土。
而渠边村的现实:太阳升起。没有牛拉不动的车,也没有人过不去的日子。唯一的一点意外:太阳升高,我无限伸长的影子一点点缩短——它那么遥远地返回时,我已不在这里。
但那根木桩,沙梁下的白杨树,会一动不动地等待自己的影子回来,在身底下呆一儿,又朝另一个方向缓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