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些等死的人。二十年前我离开黄沙梁时,他们已经闲坐在墙根晒太阳了。那时他们五十岁,或四十八九的样子,看上去不是太老。他们的儿女都已长大成人,接替了家里的事情。他们早早闲下来。每天太阳照东墙时他们在墙东边抽烟闲偏。太阳移到西墙时他们在墙西边打盹聊天。
他们中间的几个人已经不见了。其他几个,从五十岁等到六十,又从六十岁等到七十,死亡还没有来临。
有时候他们好像等急了,站到路上望一阵子,又坐回到墙根里。
我知道在这个地方,人二十岁、三十岁的时候在路上奔走。四十岁时在一块地里踏实劳动。五十岁时便坐在墙根晒太阳了。到这个年龄人开始想死亡之后的事情,人知道死亡世界的阴冷、黑暗与潮湿,所以一刻不停地朝着太阳,把骨头里的寒气晒出来,把头脑中的潮湿蒸发掉,在身体的每个毛孔都蓄满光明——这时候光明已很难进入到人内心,人身体和心灵间的路早已坑坑洼洼,世界来来回回经过身体到达心灵时,把人的身体践踏坏了,一些通道已经堵死。七十岁时人便基本不再出门,整日关在一个小黑房子里。小房子一般和牛圈挨着,没有窗户。门缝用棉花和毛塞得严严实实——人从这个时候一点点地适应死亡后的孤独和黑暗。棺材在五十岁时便已做好,没有上漆,木头白生生的,停在棚下用草苫住。人六十岁时棺材上的草被风吹去。棺材明摆在人眼前,且油上红漆。人看着它往七十岁里奔,到了七十岁丧事变成喜事,对死亡的庆典像一场婚礼。
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时常在那些晒太阳的老人跟前走来窜去,有时玩累了坐在他们中间,也背靠着墙,眯上眼睛,听他们出气和吸气、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看他们打盹,头点一下,又点一下。他们瞌睡时上眼皮像房檐一下子塌落下来,堆在下眼皮上,都来不及躲,似乎突然地,什么被关在里面,什么被拒在外面。有的老年人已经睁不开眼睛,或懒得再睁眼睛,看东西时用一小截细木棍,支在上下眼皮之间。他们朝路上看时,我也跟着看。我那时并不知道他们在空空的路上看见了什么。
我在那条道路尽头看见自己的死亡时已经快四十岁了。我突然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死——这个根本无法接受的现实。但我却想象不出我会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死去。
有一段时间我老担心我的胃会出问题。我再不能消化人间的一粒粮食,生命像一棵失水的草一天天枯死。有些日子我怀疑我的心脏——我看不见它。那是一间黑房子里的黑暗劳作。血看不见血的红色。跳动不息的心一定知道自己什么时刻停住——这桩黑暗漫长的活有一天终于要结束。但我不知道。我在世间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它停息的时候,不会在乎我正做着怎样重大或微小的一件事,即使这件事才刚刚开始。
如果真的这样,我的心脏不再起伏。如果死亡就这样无可避免地开始,能否让我依然柔韧有力的手臂单独地活下来,让它欢快地挥舞。让它去拥抱未及入怀的情人。让它抚摸遍每一件剩下的事情,然后独自飞去。
能否让我永不近视的眼睛依旧深情地看着人世,我满眼的不肯老去的柔情不能就这样化为灰土。让我不知疲倦的腿走完远未到头的人生路途。别把死告诉我的腿脚。让它跑掉。死亡不再追上它。
从这个年龄开始,死亡像入冬的冰水一样慢慢浸透了身体。它成了生活中的一件事。有关死亡的想象不由自主——我可能会在一个凉爽的午后悄悄死去。那时满天的尘土已开始缓缓回落,像那些收工人停住手中的镰刀和锨,我停住呼吸——谁的一声鸣叫使我不由地睁开眼睛,看见这个下午的光阴,在墙上西移了一大截子,月亮从柴垛后升起,吃饱肚子的羊结群回来,咩咩叫门,尘世的一件小事又一次使唤动我的身体。
我可能会在一个寒冷冬天孤独地死去。大雪拥门。上天收走所有的路。在我哪都不想去的时候,道路消失,无边的雪野围护住我的村子。可我的炉火还在呼呼地烧着,我还有劈好的一大堆柴禾,整整齐齐码在屋子里,还有半缸水、三五斗麦子。还有,许许多多,我认识不认识的人们,冒雪走向这个孤远的村落,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把千千万万条路递送到我的门口、窗根。
我死的时候,我的身边会有许许多多的亲人,我先他们离开人世。我在那边种好菜,盖好房子等他们。
我死的时候我会像个孩子。我会害伯地哭。让你揽我在怀里。像刚出生时一样,我贪婪地吸吮你的双乳。让你哄我,用人间最温柔的话语和抚摸。
我想像一只小虫一样在草根下简单地死去。
我死了,我的躯体应该像一根木头留在村里。多少年后我转世回来,他还结结实实,担在谁家的圈棚、房顶上,或作为拴牛桩栽在院子,他古怪的横叉指着的地方,是谁家废弃经年的院子,门楼不见,墙垣塌斜。
我一直在想办法弄清自己的死。
我正一步步走近的那一场死亡或许不是我的。
在那一刻我会看见我不认账的一个身体正渐渐死去。
他挣扎着,蹬了一下腿。
然后平静安详地——不动了。
我也许不会按我想象的方式轻易死去。死亡不是我的敌人,不需要我用一生的欢乐与幸福去抵消对付它。
我死的时候,我一世的麦场已收拾干净。
这边,是打得干干净净的饱满麦粒。
那边,是垛得高高的金色麦草垛。
当我离去时,我的翅膀已长成。我日日升起的炊烟早已为我铺好天路。
可是,在我消失的另一世还有芦苇和铃铛草吗?还有尘土和露水吗?还有天空、鸟群、风和风中的院门吗?
在那里,我能看见的只是万物的魂和根须。开花和结果将成为我所不知的深埋世间的隐秘。
我二十岁那年的秋天,家里有过一次少有的大丰收。麦子打了五十七麻袋,苞谷棒子堆了一院子,还有黄豆、葵花、油菜……十几年来我们第一次感到仓房小了,麻袋不够用。到了下头场雪,没处放置的苞谷棒只好一摞摞码在房顶上,惹得各种各样的鸟一冬天在我们家房顶盘旋。那时候我想,要是再有几个这样的好年成,我们就能把一辈子的粮食全打够,剩下的年月可以啥也不干地坐在墙根晒太阳了。我三十岁的时候,已经离开村子在一个城郊乡当农机管理员,那时我幻想着,我顶多干到四十岁,把一辈子的钱挣够,而后啥也不干呆在家里。
现在我已快四十岁了。我知道一生的许多想法都将一一落空。我根本无法在某个年龄停下来。即使到了六十岁,仍会有六十岁的一大堆事情——这时候我看见了那个让我最终停下来的终结——死亡。突然间我对这种一往直前的生存惊恐万分。我该早早地为我的死亡做点事情了。至少,我可以从从容容地晒着太阳,等候它的来临,像等候注定要来的一个友人。无论在黄沙梁的土墙根,或是城市街旁的石椅上,一个人只要消停下来,都会安安静静地等到自己的死亡。
死亡来了,我们就跟着它去。
我们向哪里去?当他们注销我的户籍,收回我的职务和土地,从各式各样的表格与名单中划去我的名字……我将去向何处。
我相信在黄沙梁,那些早早停住地上的粗活闲下来的一双双手,已经在天上盖好房子。他们自己的房子。是否也像一个村庄一样。
我在地上只有一个行将废失的家园。在天上我没有自己的一砖一瓦。我注定要四处漂流的魂魄只有你——黄沙梁,这唯一的去处与归宿。
当我死去,我已经全部地归属于你。
你能埋掉的,葬入你的黄土。
你埋不住的,让它飘游于你的高远天际,与你的尘土、炊烟、树叶和草籽一起,一年一年地、起起落落。
让它成为你下一个春天的种子。
让它再发一次芽,再开一次花。
让它在你一场一场的风中,再一次感知你的恩惠与生机。
——我的母亲黄沙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