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记得我去过沙沟沿上一户人家的房子,好像因为一件什么事,现在想不起来了。只记住了他家的房子,又矮又小,屋檐低低的似乎伸手就能摸到。院子里拴着条大黄狗,叫声怪怪的,直往人身上扑。他的几个儿子的面容,现在一个也想不清楚。我的记忆把他们丢掉了。浮现出来的只是一个个模糊的人影,没有脸,没有明确的外形,只是一些人影在动。一个人拉住了狗,狗我记清楚了,黄色的,怪怪叫着。我靠着墙根走过去。墙好像砌得不直,有点扭,西边的墙头朝外偏。
“进来呗,看啥哩。”
我推开门把头伸进去,屋子里黑黑的,啥也看不清,也不清楚门口处有没有坑,从屋顶的小天窗透进一柱光,直落到地上。
顺着话音我看见坐在炕上的一些人,有四五个,或许多一些。他们在玩牌,或者在聊天。我进去站在土炕边,感觉他们远远的,看不太清。屋子里一股煮猪食的熟草味。我闻不习惯。现在想起那种味道还是不习惯。我们家也天天煮猪草,是在屋旁的小房子里煮。小房子的侧墙有个大窗户,正对猪圈,煮猪食时猪哼哼地叫着,三四头排成一队,鼻子全对着窗户,一股股的熟草味全被它们吸了去。这户人家只有里外两间小房子,做饭、煮猪食都在一个灶上,所有味道混在一屋子。我不习惯地站着,好像说了件什么事。他们依旧打牌或者聊天。我等着答复。屋子里渐渐亮堂了。好像太阳从哪个墙角出来,他们家的天开始亮了。我看清油黑的墙上挂着的绳、镰刀、筐、钉在墙上的木头撅子。我记忆最深的是他家的屋顶,可能是太低的缘故,它在那个时刻压抑了我。时常在有意无意间,我想起那个房顶,椽子细细的,也不直,一根歪扭的根本不能当梁的胡杨木,横担在中间。屋顶随着木梁的弯曲一高一低。那些细木棍,没来得及长粗就勉强地当了椽子。被屋顶压得弯弯的,但还勉强地撑着。
我始终没看清坐在炕上的人,或许看清了,没记住。屋顶太低,他们坐着打牌或聊天。我站在地上,歪扭的木梁正好横在我头顶上,似乎我再长高一点,头就能碰上。我见过许多大人的头,被门框或屋梁碰伤,在那些低矮的房舍和圈棚里,大人们低着头走动或干活,还是不小心碰着,头上起着青疙瘩,流着血……
整个少年时期,我被什么东西压抑了,没有长高。好像我一直害伯生长,担心我的头顶上面再没有空地方。我走路低着头,略弯着腰,像个小老头一样,心事重重地走过我的少年岁月。一直到二十岁,我才长到一米六的个头。离开黄沙梁后,我又长了十二公分。是在不断的游荡中长的。我就这样长成了。这种成长是在哪一天突然停止了。因为什么停止了,我都无法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