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听不见狗叫?”
没有狗叫的夜晚,就像没盐的菜一样寡淡。
狗在夜里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狗吠,将黑暗中独门独院的人家连成一片。
一个陌生人在黑夜接近黄沙梁,他只要趴在村边上,扔一个土块,惊动一条狗,便很快会清楚村里有多少条狗,并从连片的狗吠中数清这个村庄有多少户人、每户人家的位置。
很早前狗都不拴。除了发情季节,狗一般不乱跑,整日卧在门口,各守各的院子。来人了叫几声,听到别的狗叫也帮衬着应几声。若那狗叫得急,全村的狗都会跑来助声助势。
狗的这一习性便被人利用了。
那是一伙外村人,在一个刮风的黑夜摸近村子。他们先潜伏在村南,派一个人绕到村北边,往村里扔一个土块,一条狗叫起来,其他狗随应着远远近近地叫起来。那人接连猛扔几个土块,被惊动的这条狗便猛叫起来,其他狗立马知道有大事了,全吠叫着向村北边拥来。夜里刮着南风,狗一张嘴,吠叫声便被刮到北边的荒野里,村里人听到的只是风刮过村子的声音。那人见狗全到齐了,故意地显出身影,边扔土块边往北边跑。狗追咬着跑出村子,一直跑到远处的荒野里。
潜伏在村南的人大摇大摆走进村子,见门撬门,见东西拿东西,等狗什么都没追到跑回来时,它们看守了多年的一些东西已经不见了。狗知道自己失职,全嘴对着天汪汪地哭叫起来。人这时候才醒来。
那以后狗便被拴在院子里,听到别的狗叫,也只能远远应几声,再不能跑去助威。
我一进村子就觉得不对劲。咋连条狗都没有。狗可是村庄的代言人。你走进一个村庄,不管去找谁,有多大的事,都得先耐住性子听狗吠叫一阵子。
路上只有几只鸡,在脚印里觅食吃。我不认识它们。黄沙梁不会有一只活了二十多年还认得我的老母鸡。鸡活不到这个年纪。
有没有一头认识我的牛呢,或者一匹马、一头骡子。
天黑前我只听到几句驴叫,叫声嗲嗲的,没有以前的驴叫好听。大概喂饲料的缘故。以前的牲畜都在大地上觅草吃,叫出来的声音也如大地般雄阔厚实。
应该还有一些东西能认得我吧。
那堆土,那个多年没有水迹的干渠沟,那几棵枝丫枯缺面目全非的老榆树老柳树,泥皮脱落张着一只只大小墙窟望着我的那些土墙圈子。
曾经多么坚固厚实、密不透风的那些墙壁,也终于张开眼睛看世道了。在它空洞的注视里一个多年不见的人又回来了。
“那么狗呢?”
“狗全挣死了。”
我以为冯三睡着了,又问了一句,他动了动头,冒出一句话来。
“狗又不拉车犁地,咋会挣死?”
“哎,都是选村长的祸。每隔三年,一轮到选村长,狗就要挣死一茬子。”
“选村长有狗啥事。又不是选狗长。”
“你还不知道,前些年这个村长没人愿当。谁想当当去,别人也没意见。反正地是自己的,想种啥、想咋种都自做主。村长没啥可管的。这几年不一样了,谁都知道当村长可以捞好处,种三年地不富,当三年村长就富了。”
“现在是李老大的二儿子当村长。你知道呢,小时候傻呆呆的,十几岁了还鼻涕都擦不干净。”
“你说他也能当村长?”
“那咋办呢,村里有点本事的人都搬走了,到外面干大事情去了,剩下些没出息的,窝在村里。这帮尕小子,这些年轮换着当了遍村长,把官瘾过足了。这个当几年不行,换另一个。另一个还不行,两三年再换。反正矬子里面拔大个。黄沙梁可让那些尕小子轮换着胡整了一顿。你要早些天来,就看上热闹了。那几个想当村长的,一人拉一把子人,整夜整夜里拉选票,挨家挨户敲门,闹得狗彻夜吠叫,许多狗挨不到村长选出来,就早早挣死了。剩下的狗叫到最后也没声了,嗓子叫坏了。狗一叫坏嗓子,不几天就急死了。”
我看,黄沙梁也没被谁咋整过。好像人没管,它自己变成这样了。树是旱死的。房子是风吹旧的。人是太阳晒老的。我不知道冯三说的那些朵小子都胡整了些啥事情,我懒得问。冯三也懒得再理我,他独自扯着呼做梦去了。
这个村庄真是幸运,幸亏聪明人全走了。若让一个聪明人当上村长,村庄可能早变样了。他会把难看的破墙烂房子推倒,把像把镰刀形状的黄沙梁村规划成长方形或者正方形。引进一种新品种的牲畜,人工配种,让家家户户的牛变成一种牛,鸡变成一种鸡。再不存在谁家的黑牛或白额黄牛,不存在芦花鸡、红背白肚母鸡、好看的杂毛鸡。如果这样,这个村庄才真正地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