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各位读者朋友,下午好!请大家安静一下,咱们论坛的报告就要开始了,因为今天我们的周国平先生的忠实读者特别多,所以今天的论坛也是空前的热烈。可能座位比较紧张,大大超出我们的预料,那么现在,我们从六楼已经拿了一些凳子过来,大家能坐就坐,如果实在解决不了的话,那我们就只好委屈大家席地而坐,拿一些报纸垫着克服一下。非常感谢大家配合一下。没有票的同志,可以先站起来,让有票的同志坐下。我们按游戏规则进行。没票的同志请大家自觉配合一下。遵守现场纪律!
因为周国平老师来了很久了,咱们就先开始报告。好不好?有票的同志对不起了,我们将尊重大家的意见,我们明天将按照有票先进场的规则进行,今天先对不起大家了!我们先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今天的演讲嘉宾周国平先生!(掌声)
周国平先生的作品在读者中产生了强烈反响,咱们今天来这么多的读者朋友们,就反映了周国平先生的号召力,尤其《岁月与性情》从今年七月份出版以来产生了非常大的反响。今天周国平先生给大家演讲的题目是“现代人的幸福观和财富观”,演讲的时间大约是90分钟,然后会有半个小时的读者提问时间。还要特别跟在座的新闻界的朋友说明一下,在读者提问完之后,在我们的六楼会议室,有周国平先生和新闻界朋友的较短的一个见面会,有问题的话可以再进一步交流。好,现在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周国平先生报告!
周国平:今天这个场面让我很感动。刚才我看见一些有票的同志没有位置,我感到很抱歉,我向你们道歉!(掌声)
我很高兴有机会在深圳举办读书月的时候和深圳的读者进行交流,我今天讲的题目是“现代人的幸福观和财富观”。这个题目定下来以后,有深圳的记者问我为什么要讲这个题目,我是这样想的:在我们现在这个时代,财富这个东西已经成了一个大家追求的目标,可以说人心所向,可能当代最响亮的关键词就是财富,在媒体上、在各种论坛上出现率最高,一个人在社会上成功不成功,恐怕主要的标志就看他财富多不多,钱多不多。但是我觉得,在大家都追求财富的过程中,真正觉得自己幸福的人有多少?其实并不多。没有钱或钱少的人当然觉得自己不幸福,争取财富的过程中也充满着焦虑。财富多的人就愉快了吗?就幸福了吗?据我了解,一些身价很高的人其实也很苦恼。还有的人为了财富进监狱,甚至送了命。我们这个时代可能是最强调财富而实际上觉得自己幸福的人最少的一个时代,这就出了问题了,我们确实应该好好地反省一下。所以,我想重点讲讲幸福观,然后讲讲我对财富的看法。不一定对,可能我的看法都比较保守。你们可以批判我,我可能比较落伍。
在哲学中,幸福观问题是一个很重要的领域,很多哲学家都讨论过这个问题。幸福好像是一种人人向往的东西,没有人会拒绝,谁都愿意自己一辈子过得幸福。但是,幸福又是最难定义的。什么是幸福,自己是否幸福,都很难说清楚。每个人都可能想象他自己最愿意得到的东西,如果得到了就一定很幸福。这是把自己最迫切的愿望、最强烈的愿望的实现看成是幸福。可是,每个人的愿望是不一样的,同一个人的愿望也是会因环境而变化的。而且,愿望实现了以后,你也不一定真的感到幸福。所以,如果用愿望来判断幸福的话,幸福实际上就没有标准了。
一个人处境很不好的时候,会觉得稍微改变一下就一定很幸福。比如,我大学毕业以后,分到广西一个山沟里,属于桂林地区的一个县城,我在县委机关里面当小公务员。有时候去桂林开会,一看桂林这么好,就想什么时候能调到桂林,那我可就太幸福了。我自己在那个山沟里面,生活太单调了,时间是停止的,今天你就知道明天会怎样,每天都是重复,那种日子很难熬。相比之下,我就觉得桂林人的生活要比我丰富得多。所以那时候,我真觉得如果哪一天把我调到桂林,我会特别幸福,当时就是这样想的。现在我到了北京,如果再把我调到桂林,我就不干了,一点都不愿意去了。当然,去桂林玩玩还可以,在那里工作、生活,我就不愿意。所以,一个人对幸福的感觉是会变化的,因为人的愿望在变。
而且,愿望实现了,本来特别强烈的愿望实现了,是不是真感到幸福,那还很难说。往往是这样的,没有到手的时候,你觉得那个东西太重要了,真的到手了,你就会觉得不过如此。西方有一句谚语叫做“生活在别处”,意思是说:人往往觉得自己这里的生活很平常,不是真正的生活,别人过的才是真正的生活,都羡慕别人。我们中国也有一句俗语叫做“身在福中不知福”,意思与这相近,是说虽然旁人觉得你很幸福,你自己对自己正在过的生活总是不会满意的。我看过了一篇小说,意大利作家莫拉维亚写的,他写一位先生,家庭挺和睦的,但就是生活天天这样重复,他感到厌烦,心里盼望生活有些变化。有一天,他在外面看见一个女子的背影,觉得她特别漂亮,完全被迷住了,就不由自主地跟踪她,走了很多路,拐了很多弯,最后到了一座楼房,那位女子走进去了,他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家,而那个女子就是他的妻子。这篇小说说明什么问题呢?说明人对于自己已经得到的东西往往评价偏低,放到一个没有得到的情形下,又会发现许多优点。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有一句话,叫做“人情固重难而轻易,喜新而厌旧”,就是说人之常情是看重不易到手的东西,一旦到了手,就又不在乎了。钱钟书的《围城》也讲得很生动,没有结婚的人想结婚,觉得结了婚会很幸福,想进婚姻这座城,进了这个城,在城里呆久了,又想出来了,觉得还是在城外自由,不受婚姻束缚的人更幸福。自己的愿望在没有实现的时候,想象里是很美好、幸福的,一旦实现,往往大打折扣。所以,世界上很难找到真正认为自己幸福的人。
我觉得,我们在幸福问题上经常想不清楚的一个原因,是往往从愿望出发,而愿望往往又是人比人,和人家比,并不是把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想清楚。看人家手里面有什么,自己没有,就想如果自己也有就很幸福。别人有豪宅,我没有,如果我也有钱买一套,就一定很幸福。都是这种思路,跟人比,没有想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什么东西才是真正重要的,真正值得自己追求的。所以,在幸福观这个问题上,我觉得关键是把自己到底要什么想清楚,把哪些东西对于幸福才是真正重要的这个问题想清楚。
关于这个问题,哲学家们有各种说法,但是基本上有这样一点比较共同的,认为幸福应该是主观和客观的统一,外部条件和内在状态的统一。不能纯粹是一些硬件,一些客观条件。外部条件列出再多,得到再多,也不等于是幸福。主观上对你这个生活比较满意,这样一种满意的状态肯定要有的。当然,也不能光是一种主观的状态,自己觉得幸福,就算是幸福。还应该有一些客观的标准,用这些标准判断这个生活确实是值得向往和追求的。这些标准包括外在方面和内在方面,我想根据现代人的情况来谈谈这两个方面。我事先说明一下,其实我讲的外在方面,最后都离不开内在的东西,光有外在条件是不成其为幸福的。
从外在生活来说,我们可以列出一些指标,对于现代人来说,可能这些指标是大家都想要的,认为得到了这些东西是有利于增进幸福的。这些也可以说是幸福生活的硬件。我归纳了一下,大概有六个方面。
第一个就是财富,尤其在现代社会,没有钱是肯定不行的,贫穷肯定是不幸。关于这一点,因为我下面还要讲财富观,现在不多讲。
第二个是事业的成功,这肯定是幸福的一个重要方面。一个人怀才不遇,或者事业受到挫折,肯定也是一种不幸。在这个时代,我们都很希望成功,所谓的成功是指得到社会的承认。譬如说,你挣了很多钱,你成了一个富豪,或者是很有地位,当了大官,或者写作,名气很大,这些都象征了社会的承认。标准低一点,你在单位里、公司里得到肯定,得到提拔,也可以算是成功。但是,我想强调一点,成功不完全是外在的东西,衡量事业是否成功不能光看名、利、位之类的外在指标,这种外在的承认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内在标准,就是你的人生价值的实现。也就是说,不但要让社会承认你,你首先必须得到你自己的承认。你真正感到自己是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从中获得了精神上的充实和愉快,这样的事情才称得上是你的事业。如果是被迫去做,在做的过程中很难受,尽管做了以后得到了利益,赚到了钱,或者争得了一个职位,这不能算真正的事业,只能算是职业。
第三点我想是家庭,家庭也是很重要的,爱情、婚姻、家庭方面的遭遇也是构成一个人的幸福感的重要方面。如果你事业很成功,你也很有钱,但是你在爱情方面的遭遇很不幸,总是找不到自己真正合适的、相爱的伴侣,或者很好的爱情破裂了,对人生的总体感觉就会很不幸福。在幸福问题上,情感占的比重很大,也许女性更加看重,我认为其实对男人也一样重要。据我所知,许多伟大的男人都很重视家庭这种普通生活在人的幸福中的地位。法国哲学家蒙田就说过:和自己的亲人和睦相处,这是比攻城治国更加了不起的成就。我们只要想想,事实上有这样成就的人并不太多,就知道他的话的确有道理。比尔.盖茨有一张照片,是他跟他两岁的女儿的合影,在媒体上发表过,他在下面题词说:“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感到幸福。”他是全球首富,但他感到亲情比他的财富、成功重要得多。其实我的体会也是这样,我真的觉得,父女之情、家人和睦之情是非常美好的,的确是人生中非常宝贵的财富。
第四点我想是健康,健康是幸福的一个很重要的条件。什么都有了,但是没有一个好的身体,就仍然不可能幸福。我想这很简单,你有很多钱,可是你没有一个好的身体,很多钱就没有意义。当然,既没有钱,又没有健康,贫病交加,那是最悲惨的了。现在有些人的全部生活内容是挣钱和花钱,挣钱时劳累过度,花钱时又纵欲过度,生活方式极不健康,最后也就真的毁掉了健康。我有个同事,也是研究哲学的,八十年代下海了,做得很成功,最后好像有几个亿,但是他实在太累了,生活又毫无节制,花天酒地,前两年得癌症去世了。这样的情况很多,所谓过劳死,太辛苦了,太劳累了,落得一个英年早逝,我看不值得。托尔斯泰讲过一句话,我非常欣赏,他说最高的物质幸福不是金钱,那么是什么呢,对于个人来说是健康,对于人类来说是和平。对于个人来说,有很多钱,但是没有健康,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呢?你仍然不能享受生命的乐趣。对于人类来说,对于社会来说,财富积累得很多,很富裕,像美国,但是恐怖主义横行,没有安全感,当然也不幸福。所以,套用托尔斯泰的话,我给自己在物质幸福上定的标准是,在一个和平的世界上,有一个健康的身体,过一种小康的生活。我觉得这样的确很不错了,身体一定要健康,钱达到小康水平足矣。如果人人都能过这样的生活,大多数人都能过这样的生活,这就是一个好社会、好世界。
从外在的指标来说,第五个是闲暇。我觉得闲暇也很重要,闲暇也是现代生活的一个很重要的幸福指标。一个人如果光是在那里忙碌、工作,哪怕这个工作是自己喜欢的工作,但是光工作,没有闲暇的时间来享受生活,这也绝不是一种幸福的状态。比如说,我很喜欢写作,但是如果我天天埋头在那里写,根本没有工夫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相处,也没有工夫去旅游,那我回过头去看,我就觉得这一段生活应该说是低质量的。我很赞成泰戈尔的一段话,他说,富人的富并不表现在他的堆满货物的仓库,而是表现在他有大量的空间来安排他的庭院、居室。的确,如果一个富人带你到他家里去看,他家里全是他生产的那些货物,你就会觉得他实际上是一个为钱而忙碌的穷人。我们应该为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心灵留下充足的空间,来享受生命,来享受心灵的快乐,如果这样,即使钱不算很多,我们也是真正意义上的富人。如果你总是在忙碌的话,实际上你就仅仅是在使用自己的生命,却没有享受自己的生命。
第六点是平安,就是一生中没有大的灾祸,这可能是幸福的一个指标。当然了,有些灾祸是我们无法控制的,是天灾人祸,那是没有办法的,落到你头上,你只能承受。但是,我们应该尽量避免那些自己可以避免的灾祸。古希腊的哲人,像伊壁鸠鲁,他强调幸福就是快乐,人应该去追求快乐,但是他非常强调一点,就是要理性地去追求快乐,快乐应该是长远的,是可靠的。为了眼前的一种强烈的快乐,不计后果,埋下祸根,总有一天会爆发,这样还是不幸福。我看现在很多人就是这样,贪财,禁不住诱惑,做了某些事情,自己给自己造成不平安,像坐在火山上一样,不知道哪天会爆发,总是提心吊胆,这样的人,你说他幸福吗?真正幸福的人,必定是理性地去追求快乐的人。
好了,我列举了关于幸福的这些外在的条件,那么我们现在来分析一下。
这六个条件里面,我觉得,我们一般比较容易看重前面两个,容易忽略后面四个,就是看重财富、成功,把我们的精力都投在这上面,但是往往忽略了家庭,或者忽略了健康、闲暇,或者忽略了平安。应该把这六个条件综合地考虑,为了前二项而牺牲掉后四项,哪怕牺牲掉后四项中的某一项,也不能算真正幸福。
另外一点,我们可以看出来,这些外在的条件,其实并不是自己完全能支配的,在很多情况下是要靠运气,靠机遇。比如说爱情,机遇就非常重要,我就见到一些很出色的女子,总也遇不上匹配的男人,只好凑付或者独身。更不用说健康、平安了,“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这是古话了,至于健康,在很大程度上也不是自己能支配的,你天天锻炼身体,吃补药,也许能防备一些常见病,但是还有基因啊,瘟疫啊,岂是防备得了的,该倒霉还得倒霉。其实成功、财富也是如此,环境和机遇都很重要,不完全是靠才能。所以,如果太强调外在条件的话,一个人对自己的幸福就没有多少主动权。
譬如说我,我现在似乎是得到了一点小小的成功,写了一些书,许多人知道我,喜欢读我的书。可是,我大学毕业以后,分配在广西一个山沟里面,那个时候,我肯定是一点都不成功的,当一个小公务员,我根本没有想到后来“四人帮”会倒台,我还会考回北京,还能写书,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前景。在那个时代,在当时的环境里,如果要谈成功,最好的出路也许就是想办法当官。当时我是分配在县委机关里,那一年分配到我们县里的大学生有六十多个,只有我一个人是分配到县机关的,按理说我是有条件走当官这条路的。但是,我发现我完全不适合当官,我没有办法让我的上司喜欢我,他们的很多要求,对我的命令,我觉得我无法执行,就跟他们顶起来。另外,我喜欢读书,当时在县里面,他们就说你到现在还在读书啊,你这是清高,脱离群众,你有时间为什么不跟大家一起打牌。我很快就看明白了,我是不可能走当官这么一条路的。但是,我又没有别的出路,我就干脆不想出路的事情了,也就自得其乐地看看书,写点东西。在那个山沟里写那些东西,包括学术的、文学的,和当时的意识形态完全不合拍,毫无发表的希望,而且我当时觉得是永远不可能发表的。但是,我这样做对于我的人生来说是必要的,能够使我觉得我过得还算是有一点意义,否则一点意义也没有了。如果没有后来的粉碎“四人帮”,我从那个县城走了出来,就不会有我后来的一切。这种情况完全可能发生,当时我确实认为我不可能出来了,一辈子就这样过了,但是我还是愿意这样过,我不愿意走别的路。举这个例子,我是想说明,实际上成功这个东西,外在的成功,是需要有机遇的,这个机遇是你自己没法控制的。正因为如此,我想我们就不应该把外在的成功看得太重要,而应该更看重自己可以掌握的幸福。从成功来说,就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而且做得让自己满意,当然,像我现在这样,如果能够靠这个来养活自己就更好,我觉得这是人生的一大幸福。人生的另一大幸福是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并且能够让他(她)们快乐。历尽沧桑,我的幸福观归于平淡,就是这两大幸福。
幸福的外在条件要靠机遇,靠运气,而实际上一个人的运气不可能总是很好,总可能有运气不好的时候,对于这一点,除了要求我们不把外在条件看得太重要之外,很多哲学家还强调,其实运气特别好,外在方面的条件都非常轻易地得到了,这对一个人未必是好事。因为往往是特别走运的人,一帆风顺的人,这种人容易变得浅薄。从人生来说,他缺了很多课,因为对人生的很多方面,是要通过像逆境、挫折、苦难等否定性的经历,才可能有深刻的体验。没有经历人生的磨难,你可能就会丧失人生中一些最重要的体验,你人性中一些很重要的方面可能就得不到发展。没有经历过苦难的人,其实对幸福也不会有真切的感受,因为他缺乏对比,这就真会弄成“生在福中不知福”了,就像那些纨绔子弟。所以,这些哲学家认为,最好的状态是什么?并不是幸运儿,这种人比较浅薄。当然,也不是倒霉蛋,谁也不愿意做倒霉蛋。最好的状态是幸运和不幸的适当的结合,一生中有走运的时候,也有不走运的时候,这样体验更丰富,实际上通过自己的努力也就能够得到幸福。事实上,绝大部分人都是这种状态,绝对的倒霉蛋和绝对的幸运儿是很少见的,大部分人的一生是幸运和不幸的一种结合。那么,谁也别抱怨自己的运气不好了,因为与运气太好相比,其实你现在的生活是离幸福更近,而不是更远。
还有一点,你看所有这些外在方面,实际上都必须有灵魂的参与,使这些外在条件转化成你内心的体验,同时是内在生活,才能成为幸福。你真的感到幸福的话,你肯定是有灵魂参与的,你的灵魂是在场的。所以,我就说,体会幸福是需要一个器官的,这个器官就是灵魂。比如说成功,成功仅仅从外在的指标来看的话,无非是名利,官有多大,钱有多少,名有多盛,仅仅是这些东西。但是,如果你做的事情并不是你真正喜欢的,那么这种外在的成功并不能给你多少快乐。而且,如果你完全依赖外在条件的话,这种幸福我觉得是很靠不住的。官再大,你丢了官就什么也没有了,钱再多,你丢了钱就什么也没有了。所以,从成功来说,我觉得最重要的是自己做自己最喜欢做的事,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有你自己真正喜欢的事,然后你把它做得尽善尽美,让自己满意,我觉得这就已经是成功了。至于别人是不是承认,最后是不是能给你带来外在的利益,我觉得那只是副产品,有最好,没有也没关系。
经常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你现在写的书挺畅销的,你不是说你是为自己写作的吗,可是你那么畅销,你不是也很看重经济收益吗,这和你的人生观是不是有矛盾?我就说,实际上我在写作的时候,我不会考虑市场是不是接受,能不能畅销,这个我真的不考虑。我确实感到,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最大的快乐是在写作当中,你真的写出你自己喜欢的东西,这个快乐是什么东西都不能取代的,是用钱买不来的。然后,我在得到了这个快乐以后,这个书有比较好的销路,这当然也让我愉快,但这是一个副产品,有最好,没有也没关系,因为我已经得到了最好的东西,我没有为了次好的东西放弃最好的东西。
又比如说家庭,当然,家庭和睦是很重要的人生价值,但是我想,最幸福的家庭生活应该是两个灵魂丰富的人在一起,这样家庭生活的内容也才会丰富。如果光是和睦,没有两个灵魂之间的交流,这种和睦就有点单调。所以,如果要在家庭生活中有更强烈的幸福感,我想也是需要灵魂的参与的。
再比如说闲暇。现在大家好像都挺看重闲暇的,生活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工作和赚钱,另一个是闲暇和花钱。但是,我觉得,怎么过闲暇是很不一样的,这特别能反映一个人的精神素质。同样有了空闲,不同的人度过的方式是非常不一样的。现在很多人消磨闲暇的方式,只有感官的刺激,没有精神的愉悦,我觉得并不是在真正享受生命。有的人很有钱,就去旅游,去周游世界,这当然很好,但是如果是一个内心比较贫乏的人,他去周游世界的时候,他去干什么呢?我知道尤其是改革开放初期,有一批暴发户,他们出国,他们干什么呢?无非是两件事情:一个是逛红灯区,一个是疯狂购物。其实欧洲有那么厚的文化积淀,那么好的自然环境,但是他们都感受不到,享受不了,他们对这些也不感兴趣。到国外逛红灯区,现在当然用不着了,国内半地下的色情业很昌盛,还有包二奶之类。但是,有一点是不变的,就是你再有钱,可以买到性服务,但永远买不到爱情。
所以,很清楚,和外在条件相比,人的内在状况、灵魂状况对于幸福是更重要,这方面的状况差,外在条件再好,也不能真正体验到幸福。
在哲学和宗教中,灵和肉的关系是一个根本问题。我们有一个肉体,有一个身体,这个身体是必须要生存的,为了生存,我们就要去挣钱,要到这个社会上去活动。这构成了我们的肉体生活、外在生活,当然这一部分生活很重要,是一切生活的前提。但是,我们的生活还有另一个部分,就是内在的生活,灵魂的生活。问题就在于,二者的位置怎么摆。
对于幸福问题,西方哲学史上有两派观点。一派叫做快乐主义,伊壁鸠鲁开创的一派,一直到英国的经验论者,像约翰.穆勒、边沁,他们是快乐主义流派,认为幸福就是快乐。另一个流派叫做完善主义、完善论,或者叫自我实现论,认为幸福在于自我实现,在于人格上的完善。但是,这两派在有一点上是共同的,就是认为精神的快乐要远远超过肉体的快乐,这个高层次的快乐是幸福的源泉和主要因素。在西方哲学史上,找不到一个哲学家,他主张幸福就是纯粹的肉体快乐,这种幸福观不存在。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他是快乐主义的祖师爷,他所提倡的快乐是肉体的无痛苦和灵魂的无纷扰。什么意思呢?肉体不痛苦就是快乐,实际上你身体的这个要求是很低的,你不要有更高的要求,那样会对灵魂造成纷扰,会破坏灵魂的快乐。
快乐主义哲学家、英国经验论者约翰.穆勒,他对这个问题讲得最清楚,他说幸福、快乐是有层次的,有质的不同,有的是比较低级的快乐,有的是比较高级的快乐,但是一个人只有同时享受过两种快乐,有了比较才会知道。一个人如果沉溺在肉体的快乐中,从来没有品尝过灵魂的快乐,他就永远不会知道灵魂的快乐是一种多么强烈而美好的快乐。他有一句名言,他说,不满足的人比满足的猪快乐,不满足的苏格拉底比满足的傻瓜快乐。如果你是一头满足的猪,那你就永远不会知道那种精神的快乐有多么快乐。但是,实际上每一个人,从人性来说,他不会只是动物,他一定还有比动物更高的那一面。所以我说,每个人心里面都藏着一个不满足的苏格拉底。但是,有的人的不满足的苏格拉底,也就是他的精神层面没有觉醒,所以他始终还不知道精神的快乐远远超过物质的快乐。
我们知道,美国有一个心理学家叫马斯洛,他有一个著名的需要金字塔理论。他说,人的需要是有层次之分的,像个金字塔一样,底部是生物性的需要,包括生理需要和对安全的需要,中间是社会性的需要,包括交往的需要和受尊重的需要,顶端是精神性的需要,就是自我实现的需要。在这样一个结构中,如果较低层次的需要还没有得到满足,较高层次的需要就不会显现出来。比如说一个民工,他的生物性需要还不能满足,吃不饱,在为生存而挣扎,所谓自我实现的需要就根本谈不上,那太奢侈了。一个还在为生存挣扎的人,你无权要求他有多么高的精神追求。不过,实际上有些人即使生存的需要都不能满足,仍有很高的精神追求,比如凡高,还有别的一些生前没有被社会承认的大艺术家,穷困潦倒,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但是他们就是喜欢精神的创造。当然,这些人是天才,不能用这个标准去要求一般人。对一般人来说,我们至少可以要求你低层次的需要得到满足以后,高层次的需要会显现出来,这一点表明了你的潜在的精神素质究竟怎样。可是,我们确实看到有一些人,他们那种低层次的需要、生存的需要、生理的需要已经大大地满足了,但是高层次的需要、精神的需要始终没有显现出来,沉湎在低层次的需要中不能自拔,这就是素质问题了。从这一点来说,人还是有素质的区别的。当人的物质需要、生存需要得到基本满足以后,精神性的需要是不是显现出来,精神欲望是否觉醒,有没有精神上的追求,这一点是对人的素质的检验。
实际上在一个人的生活中,物质性的需要是很有限的,物质带来的快乐也是很有限的,只有精神的需要、精神的快乐才可能是无限的。精神的世界,你可以不断地往里走,越往里走它越宽阔,你会有越来越多的收获,越来越强烈的快乐,精神的这种享受真是无限的。精神的享受也并不需要多少物质条件,比如读书、思考、写作,当然前提是你能够养活自己,在这个前提下,这些事本身不需要花什么钱。听音乐、画画可能要花些钱,但也有限。所以,如果你有一个丰富的内心,精神的快乐基本上是自足的。这样,你实际上在自己的身上就有了一个最大的快乐源泉,幸福的一个可靠源泉。你看,在同样物质条件比较差的情况下,有的人可以自得其乐,有的人就感到无法忍受,原因就在于他们有不同的内心世界。由此可见,人和人的真正的区别并不在于外部生活的不同,而在于内心世界的不同。内心世界不同的人,表面上看起来,可能外部条件差不多,但实际上他们过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他们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上。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一直说,幸福其实是一种能力,并不是谁都能够幸福的,你自己必须具备幸福的能力,才可能真正体验到幸福。那些总也不快乐的人,那些总是怨天尤人的人,太应该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缺少了一点什么内在的东西。
我讲到现在,就想说明一个意思,就是对一个人的幸福来说,外在条件虽然也需要,但是更重要的是内在条件,就是灵魂的丰富,内在生活是幸福的主要方面,是幸福的源泉。那么,内在生活有哪些方面对于幸福是重要的呢?我想像列举外在生活指标一样来列举一下内在生活的指标,我们可以把它们看作幸福生活的软件。当然这些指标只是相对的区分,它们实际上是不可分的。
第一点是创造。我讲的创造不一定是指艺术家画画、作曲,不光是艺术的创造,实际上每一个人,他都是有一种潜力的,有一种潜在的能量的。我相信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上帝造人的时候,没有两个人是造得完全一样的,从基因上来说,他也是独特的。那么,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他能够真正把他潜在的能力、他的禀赋发展出来,让他的独特价值得到实现,这就是创造。怎么知道你的禀赋、你的独特价值在哪里,是否得到了实现呢?我觉得有一个可靠的标志,就是你真是感觉你在做你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我觉得这一点非常重要。在这个世界上,当然可能有许多事是吸引你的,有的是因为时尚,有的是因为利益,但是你仍觉得最重要的是你在做的这个事,你是打心眼里喜欢,是你的最大快乐,相比之下,别的都算不了什么了。最不幸的是你在世界上找不到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我觉得那是最不幸的,因为那实际上是你还没有发现自己。应该有你真正喜欢做的事,并且把它做好,我认为这就已经是创造了。
第二是体验,就是你的灵魂对于世界上的美的体验,比如欣赏大自然,欣赏艺术。这种体验当然也是非常大的愉快,你会觉得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真是幸福。
第三点是爱,我觉得对于灵魂的幸福来说,爱是特别重要的。爱的形式很多,包括爱情、亲情、友情,也包括更广大的爱,博爱,对一切生命的同情。在我看来,不管是哪一种形式,爱的共同本质是给予,爱就是一种给予的快乐。这一点在对孩子的爱里表现得最典型。事实上,许多普通人就是在对孩子的爱之中感受到了人生最强烈的幸福。当然,境界更高一些,就是博爱,从帮助受苦者中感受人生的意义。世界上有许多人道主义者、宗教家、慈善家,包括西方许多大富豪,就是在这种对穷苦人民的给予中品尝到了真正的精神快乐。
第四点是独处。我特别看重独处,想多说几句。我们这个时代,太浮躁,太喧嚣了,人们为了物质生活更好一些,都在那里奔波忙碌,很少有时间关注自己的内心,我觉得这很可悲。我是研究尼采的,尼采是十九世纪后半期的人,离我们现在一百多年了,那个时候他已经受不了当时那个社会的热闹,其实你到现在的德国看看,现在的德国还是很安静的,比我们安静多了,但是尼采那个时候已经受不了了。他说,现代人活得太匆忙了,吃饭的时候也在看报纸,思考的时候手里拿着表,掐着时间思考,我思考几分钟。他还说,现代生活像一条急流滚滚向前,人们都停不下来,不再有沉思的时间,不再有宁静的内心生活。如果你静下来了,就会受良心的责备,人家都在忙,我怎么这样无所事事,好像觉得不对头了。他又说:我经常站在闹市口,看人们行色匆匆地走过,好像个个都是大忙人,都有要紧的事情要办,这时候我脑子里就会冒出一个愚蠢的问题——他们上哪里去?到底想干什么?
这样没头脑地忙碌,盲目地忙碌,我觉得的确很可悲。一个人首先还得是自己,怎么才能是自己呢?得有自己的内在生活。所以,我认为独处是非常重要的,独处就是培养过内在生活的习惯。一个人不能老是活动在外部世界上,得有自己的内在世界。我打个比方,如果说世界万象是食物的话,你在外部世界里的活动就是在吃食物,但是你是需要消化的,你安静下来独处就是在消化。你在外部世界里得到了那么多的印象,眼花缭乱,如果没有一个消化的过程的话,那些东西全是白费的,都不能变成你的营养,在精神上你是消化不良的。同时,独处也是你的自我的一个生存空间。独处的时候,你是在和自己谈心,在和自己的灵魂进行交谈,或者用我的话说,是在和自己的上帝进行交谈。独处是一个人面对自己的灵魂的时候,或者说是你的灵魂面对上帝的时候,这正是一个人的精神升华的时候。每隔一段时间,你回到自己,整理自己,你就会感觉充实得多,你再到外部世界里活动的时候,你就有自己的眼光了,有自己的角度了,你的眼光不是散的,是凝聚起来的,我想这个很重要。
一个人最好的朋友还是自己,要善于做自己的朋友。古希腊有一个哲学家叫芝诺,人家问他:谁是你的朋友?他回答:另一个我。我觉得这是很深刻的。在外面活动的时候,你是一个生活在世俗中的我,但是你必须还有另一个我,一个更高的自我,这个更高的自我实际上就是一个理性的自我,一个灵魂的自我,他是你的最忠实的朋友,他会随时随地听你的调遣,你有了苦恼,你有了想不通的事情,你就跟他谈。要学会自己跟自己谈心,与自己的灵魂交朋友。
一个人是不是能独处,我觉得这是一个检验,检验他有没有灵魂生活。没有灵魂生活的人,他是不能独处的,他自己呆着受不了,他必须到别人那里去,或者必须有一件事情要做,他如果没有事情要做,旁边又没有别人,那个时候他是最难受的。对于这样的人,尼采说过一句话,他说这样的人如果到别人那里去,对别人是一种打扰。为什么呢?因为这样的人是很空虚的,自己都不爱自己,自己都受不了自己,这样的人别人怎么受得了啊?他和自己在一起都觉得无聊,他到别人那里去,也只能把无聊带给别人。一个人对别人要有价值,首先自己必须是有价值的。你对别人有价值,是因为你丰富,你能给别人东西,你的丰富从哪儿来?你的丰富就是通过你的精神生活,你阅读,你思考,从这里得来的。当然,你也需要活动,你可以有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但你要善于把这些东西变成你的内心财富,变成了内心财富,才可能对别人有用。所以,要有自己的内心生活,这一点很重要,尤其是年轻人,要养成一段时间就回到自己这样的习惯,能够静下来想一想自己的事情,想一想自己生活的意义问题,要有这样的时候。
为了养成独处的习惯,我建议年轻人写日记,写自己的精神日记,灵魂日记,不要记流水账,而且日记不要给别人看,最亲爱的人也不让看。只有这样,才能写得很诚实,才真正是与自己的灵魂交谈。我常常想起托尔斯泰的事情,托尔斯泰非常看重写纯粹私人的日记,把这看作过灵魂生活的重要方式。但是,他在这方面的遭遇颇为不幸。他跟索菲亚订婚以后,他特别激动,在日记里说,我现在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很爱索菲亚,索菲亚比他小十多岁,她那时真是非常漂亮,他们俩恋爱了很长时间,终于订婚了,他感到非常幸福。但是,他说,同时我想到,我以后不能为自己写日记了,我想到我写日记她可能会看,我就感到很不安。后来果然,他们结婚以后,他一写日记,他的夫人就要看。有一天,他在日记里说,我现在非常讨厌我自己,因为我写的时候,我就想到另外一双眼睛会看,我就不可能做到完全诚实。并不是想有意隐瞒什么,而是因为完全写给自己的东西,和写可能别人会看到的东西,状态是不一样的。他把日记看成他的完全私人的灵魂生活,这个时候,这种感觉没有了,被破坏了。从此以后,夫妇俩为日记的事情经常打架,他不想给她看,但是她一定要看。最后没有办法了,怎么办?最后他写了两份日记,一份是太太能看到的,一份是不让太太看到的。可是都在一个家里住,没有地方藏,藏到哪里呢?他藏到了自己的靴子里,但还是被他太太翻出来了,又大打了一架。那次打架以后不久,托尔斯泰出走,离开了家,到附近一个小车站就感冒了,得了肺炎,死在了那个车站上。所以,我说,他是为了捍卫写私人日记的权利、捍卫灵魂生活的私密性而牺牲的烈士。我讲这个故事是想说明,我们一是要写自己的私人日记,另外对最亲爱的人也要尊重他的这种自由,不要去干扰他的灵魂生活。如果你们互相同意的话,可以互相看部分内容,但一定不要全部敞开。全部敞开,表面上看来,好像你们俩感情非常好,实际上我觉得比较肤浅。写完全属于自己的日记,那是一个完全诚实面对自己灵魂的空间,这个空间应该保留。现在,我跟我的太太就是这样的,我从来不看她的日记,她也从来不看我的日记。我觉得这样非常好,丝毫不影响交流,而且这样的交流更有质量,因为是在对自己完全诚实的基础上的交流。
第五点是阅读。这次是读书节,我不妨也多说几句。我觉得阅读是使自己的灵魂丰富起来的最重要途径之一,也是人生最大的精神快乐之一。据我观察,许多人在大学上学的时候是有阅读习惯的,出来工作,一忙,慢慢地就把这个习惯丢了,我觉得是很可惜的。我说的阅读,指的是读那些真正的好书。我建议一定要读那些最好的书,人生有限啊,你能够用来读书的时间其实是非常有限的,世界上的书是汪洋大海,你不管怎么努力地去读,也只能勺大海里的一瓢水,所以你一定要去勺那瓢最好的水。可是哪一瓢水是最好的呢?我想这个对每个人都不一样的,你要自己去发现对你好的那一瓢水。被时间检验出来的好书,时间所承认的好书,那些经典名著,那些大师的作品,我想那些作品你读了一般不会觉得上当。现代人读有的书比如说《荷马史诗》也许很难读下去,往往是硬着头皮读的,但是经典名著中的大部分还是很好读的。读书一定要读好书,不要读那些平庸的书。
现在的图书市场,说实话,泥沙俱下,现在书的数量太大了,每年出那么多的书,但是其中大部分都不值得一读,尤其对于媒体所炒作的书,大家要提高警惕。我们这个时代的特点是媒体成为文化的主宰了,媒体在引导人们什么叫文化,要读哪些书,这种情况我觉得是很可怕的。对于一个真正爱读书的人来说,他是有自己的选择的,他不会听别人说哪本书好他就去读,他养成了读书的习惯的话,他知道哪些书好,他有他自己的高趣味,自己的判断力。对于这些人来说,媒体的宣传不起作用,不成为问题,让他们去宣传好了。但是,有很多人还没有形成自己的趣味,他不知道什么书是好书,恰恰媒体对他们的影响是最大的,而正是这个文化素质较低的人群最需要通过阅读来提高素质,可是媒体却把他们的阅读品位引导到和维持在了一个低水平上,所以他们是最大的受害者。我们对出版没有一个严肃的评论机制,风气很不好,出版社选中了一本书,想把它变成畅销书,就找一些人捧场,那些人往往是商业出演,或者是友情出演。我希望大家在读书的问题上不要听媒体的,我可以断定,畅销书里面大部分是过眼烟云,热一阵就过去了,没有再读的价值。其中好一些的是所谓“文化快餐”,你偶尔吃一顿未尝不可,老吃就必定营养不良。更糟的是畅销的垃圾,你不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垃圾箱。
所以你真正爱读书的话,起点就要对,起点就要高,一开始就应该去读那些好书。如果说你不知道哪些是好书,那么你应该知道哪些是名著吧,这个大家都是知道的,这个是有据可查的,你就先去读那些书,从那里面去找你的知己,找你真正爱读的书。在这方面,我感触特别深。我从小就特别喜欢读书,初中的时候,家里给我的钱很少,就是去学校的车费,几分钱,我把那几分钱省下来,每天都是走路上学和回家,把省下的钱拿去买书。但是,直到高中的时候,我一直不知道该读什么书,没有读几本真正的好书。那时候没有媒体的炒作,没有人误导我,但也没有人指导我,我自己摸索,读那些知识类的东西,什么文学、历史、哲学都是读那些知识性的小册子。这些东西当然也有一定用处,但是,我后来读了那些西方名著,就感觉那个时间是浪费了。进大学后,我开始读西方的名著,比如说俄罗斯的文学,西方的文学,我读了之后就感觉这真是一个宝库啊。我是哲学系的学生,当时的哲学课都是那些教条的东西,我用大量时间来读世界文学名著,收获极大。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呢?我觉得我内心中形成了一个标准,一种辨别的能力,我知道什么是好东西了,从此一接触到那些平庸的东西,更不用说那些垃圾,就碰也不愿碰了。
如果说独处是和自己的灵魂相处的话,那么阅读就是和世界上、历史上那些伟大的灵魂相处,和他们进行交流。一个人的灵魂的成长是需要养料的,那些大师们写的东西就是最好的养料。如果你真能够深入进去,感觉到自己是在和那些大师们进行对话,那种快乐真是太强烈、太美好了。人类积累了很多物质的财富,我们都很在乎享受这些物质的财富,最新的技术发明,比如各种各样、越来越新款的手机,我们都要享受这些物质性的东西。但是人类还积累了大量精神财富,这些财富主要是通过艺术作品和书本来体现的,那是更宝贵的财富,你不去消费它们?你用什么方法去消费它们?就是去读它们、欣赏它们嘛!你如果不去读那些书,不去欣赏那些作品,实际上人类的精神财富和你是无关的。德国哲学家奥伊肯说过,实际上这些精神的财富,人类的精神传统、精神财富,是外在于每一个个人的,需要每一个人自己去占有它。如果你不去阅读和欣赏的话,你就是没有去占有,它们就不属于你。本来它们是属于任何人的,没有一个人在精神财富面前有特权,但是很多人自动放弃了自己的权利。我曾经想,如果我没有突然开悟,发现了这个宝库,看了很多好书,而是一直在蒙昧中,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我是遭受了多大的损失啊,而我自己竟然还不知道,这有多么可惜。
阅读最重要的意义并不是给你一些知识,当然我们通过读书可以得到一些知识,我们也可以去读一些知识类的书,一些实用的书,因为我们用得着,但是这个不算真正的阅读,这个只能算是你在做事情,这是你做事情的一部分,你的生存的一部分,你为了生存需要这些知识。真正作为精神生活的阅读,是读那些有精神含量的书,你读的时候确实感到了精神的启迪,或者得到了精神的愉快,你在阅读的同时就是在过一种精神生活,这样的阅读才是严格意义上的阅读。我想阅读的真正意义是在这里,这才使得阅读成为灵魂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幸福的内在方面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信仰,但是这是一个大题目,有机会再谈,今天就不说了。
下面讲一下财富观的问题。从人生观角度谈财富观,实际上它是幸福观的一个方面,但是,我在开头说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特点是崇尚财富,无论是国家安排它的政治生活和经济生活,还是每一个人安排自己的人生,财富都成了一个最重要的目标,成了这个时代的中心。所以,我把财富观独立出来讲。
应该怎么看财富呢?毫无疑问,财富是衡量生活质量的指标之一。为了生存,你总是需要一定的生活资料的,在这个货币社会里,没有钱是绝对不行的,在没有钱的时候,钱是最重要的。让我们记住,对于穷人来说,钱是第一重要的,因为它意味着活命,能够过最基本的人的生活。对于社会来说,让穷人至少有活命钱也是第一重要的,否则这个社会就不可能安定,不可能长期存在下去。一定的物质保障是幸福的不可缺少的条件,如果一个人要把全部精力用来为生存操心操劳,当然就谈不上幸福。
在基本生活有了保障以后,钱的增多也许仍然能够提高生活质量,但是这种作用会越来越小,基本上是递减的。我们这个时代过分强调财富,好像钱越多就越幸福,其实不是这样的。当你钱比较少的时候,可能你的钱在增加,对提高你的生活质量还很有用。对于一个钱少的人来说,增加一点就是已经是很多了。一个月我只有五百块钱,变成一千块就翻了一倍,不妨说我的生活质量就可以提高一倍。从一千块到两千块,也许又能提高一倍,我能买更多的生活必需品。反正随着钱的增多,居住条件、饮食都会改善。在一定的限度内,钱越增加,生活质量肯定会越提高,我觉得这一点是不可否认的,谁都愿意自己的物质条件会好一些。但是,超过了一定的限度,金钱对于生活质量的作用是递减的,还有作用,但这个作用越来越小。有了很多钱以后,再增加的钱,当然你还可以把房子弄得更大一点,还可以多买一套房子,但是你的生活质量就因此提高了?不见得。当我没有住房的时候,有一间房子,我的生活质量就大大地提高了。如果我的空间很小,只有五十平米,变成两百平米了,那我的生活质量当然也大大提高了。从两百平米变成一千平米的时候,生活质量就提高了五倍?然后再去买几套豪宅,生活质量又提高了多少倍?绝对不是,因为大部分的空间是用不着的,对你的生活是没有任何作用的。你最多是很奢侈,但很奢侈不等于你的生活质量提高了。钱就是这样,越多就和个人生活越没有关系。你有几千万还是几个亿,所谓身价有所不同,但是你的个人生活不会因此有任何不同,它们只是一个数字而已。
所以,金钱对于一个人的生活质量的作用是有限的,随着金钱的增加,它对生活质量的作用是递减的,而到了一定限度就完全不起作用了。这个原因很清楚,因为实际上每个人所需要的物质条件是有限的。为什么是有限的呢?这是由我们的生理构造决定的,我们的生理构造决定了我们的肉体需要是有限的,无非是食宿温饱之类,并决定了这种肉体需要获得满足以后的快感也是有限的。在我们国家过去很穷的时候,每人一个月只有半斤肉票,那个时候可能吃上红烧肉就觉得很快乐了,但是现在有些人天天山珍海味,快乐未必超过那时候吃红烧肉,原因就在于食欲能给你带来的快感是有限的。无论食还是性,还有居住,反正人的肉体需要都以适度为最佳,太多就麻木了,都是过犹不及的。物质条件超过身体需要以上的部分,并不是身体真正感觉到快乐,那可能是一种虚荣心的满足。当然,虚荣心的满足也可以算一种精神的快乐,不是肉体的快乐,但虚荣心的满足是一种比较低级的精神快乐,世界上还有更高级的精神快乐。所以,钱再多,你不能从物质方面去提高生活质量了,只能从别的方面去提高了。从什么方面?当然是精神方面。如果你的精神方面没有提高,你的生活质量也就到此为止了。
财富对生活质量的作用是有限的,不但表现在它带来的身体快乐有一个限度,更表现在它在提供积极享受方面的作用极其有限。关于这一点,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人生一切积极的享受都需要有灵魂的参与,都依赖于心灵的能力,是钱买不来的。我听一个富豪说这样一句话:钱能买到的东西都不值钱。我相信这是他的真实体会。
财富对生活质量的作用不但是有限的,它还可能有副作用,有坏的作用。一个人如果把很多的财富都用在自己的消费上,在消费上很奢侈,我想结果会是生活质量的降低,而不是提高。奢侈的生活强求服务,其实是奴役,你会活得很复杂,并不自由。希腊哲学家特别强调一点,就是人活得简单才能活得自由。苏格拉底说过一句话:“一无所需最像神。”一个人把对物质的需要降到最低的程度,这样的人最像神。我确实觉得一个有神性的人真是这样的,有神性的人就是最重视灵魂生活的人,一方面,在物质生活这个层面上,他的需要量极小,最少的物质就能让他满足,另一方面,再多的物质也不能让他满足,物质生活无论怎样奢侈,都不能满足他的需要,因为他的需要是在精神上,他的精神欲望只能用精神事物来满足。一个人活得太复杂,物质的东西太多,我觉得真是一个累赘,其实许多东西你是不需要的。古罗马哲学家塞涅卡说过一句话,他说有许多东西,我们之所以觉得需要它们,只是因为我们拥有它们。你拥有了这些东西,你就觉得它们不能缺少了,其实呢,你在没有它们的时候并没有觉得需要它们。我曾经去了一次南极,在那里住了两个多月。离开北京时,行李重量规定是40公斤,那我们就尽量简单了。到了圣地亚哥,在那里转机,那里的机场只允许带20公斤行李,所以我们又减,但我们在南极也活得挺好啊。回想起在家里的时候,觉得许多东西都需要,不能扔掉,东西越积越多。其实很多东西真的是不需要的,东西越多,你往往成为它们的奴隶,要去伺候它们,而不是它们来为你服务。所以我认为,这是财富的一个坏处,就是使人不自由。
财富的另一个坏处是,我们中国人喜欢为子孙积累财富,这样往往是害了孩子,造就纨绔子弟,什么都不会,就知道享受。现在富人家庭有不少这样的情况,把孩子养在国外,可是这些孩子完全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也不想独立,一切都靠父母,前景堪忧。
另外,我们看到,在我们现在的社会环境里,财富很容易遭妒,会带来不安全。我看到去年有一个统计数字,全国富豪排行榜里有四个人是不正常死亡,其中三人是被杀的,我们深圳不是也有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就是周一男全家被杀。
当然,严格地说,这些坏处不是财富本身的,是由对财富的态度造成的,最后一点则是由社会环境造成的。所以,关键还是对财富要有一个正确的态度,你再有钱,也要做财富的主人,不要做财富的奴隶。自己或者让孩子过奢侈的生活,实际上就是做了财富的奴隶。至于社会环境,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贫富悬殊,这是造成富人不安全的主要原因,富人应该承担起改变这种状况的一份责任。
我就讲到这里,下面我们交流。
主持人:今天下午周国平先生给咱们做了非常深刻也非常丰富的报告,集中谈了对幸福和财富的理解。让我们再次以热烈的掌声向周国平先生表示感谢!(掌声)咱们今天也应该非常感谢在座的各位读者朋友,因为条件有限,咱们在这个有限的条件下追求高尚的精神生活,很多的读者只能坐在地上,在此表示歉意,也非常感谢大家的配合,谢谢大家!接下来咱们有很多是周国平老师的忠实的读者,他们也准备了很多的问题,让我们今天就这个机会,请周国平先生与大家交流。有两种方式,通过话筒现场提问,还有就是递纸条来交流。
问:周老师我想问你一下,你觉得你自己幸福吗?
答:我觉得我现在挺幸福的。我觉得我现在对幸福的看法已经比较朴实,我对幸福的理解可以归结为两条,一条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而且靠做这个事能够养活自己,另一条是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并且让她们快乐,我觉得我这两条都基本做到了。
问:周教授我想问您,您对西方哲学研究得很深刻,但是我更想知道,在您眼中,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它的相通、相一致之处,因为我觉得,现在东方文化、西方文化有很多非常大的不同,而且影响到了社会的发展,影响到了整个社会的价值观和道德观,所以我就很想听听你的看法。我相信,在北大哲学系就读期间,您对中国哲学应该有一些比较深的接触吧?谢谢!
答:您对我在北大这些年的学习情况估价过高。(笑声)我那个时候只看了一些基本的书,比如说《孔子》、《孟子》、《老子》、《庄子》,没有深入的研究。总的来说,我对中国哲学的评价要比对西方哲学的低。中国哲学当然也有很多好的东西,尤其是我很喜欢的老庄哲学,但是就中国哲学的主流来讲,也就是儒家哲学,就这个主流来讲,和西方哲学相比较,我觉得有两个大的欠缺。一个欠缺是缺乏那种超越的精神,就是形而上学,追问有形世界背后的无形的本质,追问终极的意义。这个东西在西方哲学里是一个主流,中国哲学在这一点上就比较欠缺,尤其是儒家。儒家基本上是社会哲学,伦理哲学,政治哲学,它缺少这种追问。这是一个缺点。另外一个大的缺点,就是我觉得在中国哲学里面没有个人的地位。西方哲学强调个人,个人主义是西方伦理的核心,它讲的个人主义并不是自私自利,它强调的是每一个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不可重复的个体,都有不可取代的价值,你要尊重他的价值。如果说人性是利己的话,这一点也是无可非议的,因为人作为一个生物体来说,他就是要生存、要发展,在这个意义上你可以说他是利己的。问题在于每一个人都可以利己,但是要尊重他人同样的本性,也就是不能损人,由这里面就发展出了一套规则,就是每个人都是自由的,但是你不能侵犯别人同样的自由,这是西方政治思想的一个基本内核。但是,我们中国从来不强调个人的价值,我们强调的是社会的稳定,社会的秩序,就是孔子说的“礼”,“克己复礼”,为了社会的稳定把个人克服掉。我觉得中国儒家哲学有这两个很大的弱点,而这两个弱点直到现在还影响到我们的社会,现在的很多问题,如果你追到根源的话,并不是市场经济造成的,是中国传统的这种弱点造成的。
问:你刚才谈到幸福的六个外在条件,其中之一是财富,那么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在中国农村的大多数地区,是不存在幸福的?
答:当然是这样的。当然,我不否认,人在穷苦中也可以有某些幸福的时刻。但是,从总体上来说,在中国大量农村地区,许多农民还在为基本的生存而挣扎,土地被侵吞,流落到城市又受到歧视,生了大病看不起医生,孩子上不起学,谈什么幸福?说他们幸福,就是昧着良心。
问:周老师,您好,我可以提一个无聊的话题吗?我希望您谈谈现在婚姻和幸福的问题,离婚的话题。
答:你是要我从理论上谈还是要我“交代”?(笑声)这个问题太大了,婚姻和幸福的问题,我觉得是一个特别复杂的问题。婚姻在人的幸福中处的地位很重要,可能女人会感觉更重要一点。现在很多人在婚姻上确实有困惑,有曲折。我想这里面有时代的原因,就是我们这个时代应该说是诱惑和变数比较多的一个时代。另外一个原因,我认为是婚姻本身的问题,婚姻本身是一个很矛盾的东西,但大多数人又不能没有婚姻。婚姻它的矛盾在什么地方呢?婚姻是要把三个不同的东西统一起来,一个是性,一个是爱情,一个就是婚姻。性遵循快乐的原则,从性作为一个生理需要来说,它就是追求快乐的,爱情遵循的是理想原则,它很理想主义,要完美,而婚姻遵循的是现实原则,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就必须面对许多实际问题,要有理智的态度。在婚姻内部其实装着这三个不同的东西,它们常常互相冲突,使婚姻发生问题。有些人也许处理得很好,婚姻就比较完美,更多人是虽然有欠缺,但是知道不能求全,也就不求全了,这样婚姻也比较稳固。现在我只能讲这么多,至于我的“交代”,我的书里面都有了,你们自己去看。
问:周教授我想请问一下,刚才您谈到内在生活指标第一条是创造,而且说把一个内在的禀赋实现出来就是创造,我想问一下您,一个人的内在禀赋在哪一个阶段表现得比较明显或者自己能够感觉到,或者被社会认可?社会的承认和人的内在禀赋是什么关系?
答:其实一个人是最难认识自己的,你到底有些什么样的禀赋,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自己很难认识,所以古希腊人要把“认识你自己”当作神的箴言,放在它最重要的德尔菲神庙上。我自己的体会是,如果你知道什么事情是你不喜欢做的,你一做就烦,什么事情是你喜欢做的,做起来很愉快,你就大致知道自己的禀赋在哪里了。你刚才提出时间的问题,我想这可能是因人而异的,从我自己来说,我觉得我比较清楚地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的能力在哪里,大约是在我三十来岁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读书和写作是我最愉快的事情。可能我还有别的禀赋没有被我发现,可能就浪费掉了,这种可能性也有,但是我想到现在为止我做的是我很喜欢做的事,能够到这个地步也就很可以了。不过,禀赋的实现和社会的承认是两回事,后者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社会的环境。在一个良好的社会环境里,两者可以最大限度地趋于一致。情况应该是这样,你做合乎你的禀赋的事情当然能够做得最好,也就容易得到社会的承认。
问:您觉得中国现在的社会对哲学是不是有真正的需求?另外,中国未来会不会产生能够影响我们这个社会的新的哲学体系和哲学思想家?
答:我觉得现在的中国社会对哲学是非常需求的。实际上,在任何时代,哲学都不是热门,不是大众的事情,但也不是个别专家的事情,我想可能都是灵魂追求比较强烈的这一部分人的事情。那么,在我们这个时代,正是因为这样一个物质主义的环境,很多真正有灵魂追求的人就感到压抑,感到孤独,我想这些人是最需要哲学的。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没有信仰的时代,我们以前有一种意识形态,现在这个东西也不能指导我们的生活了,在这样一个时代,可能哲学能够提供一种方式。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有一句话说得好,大意是说哲学能够为寻求信仰而又没有找到的人提供了一种有信仰的生活。哲学实际上就是寻求信仰的一个过程,你始终走在路上。如果你真正深入到哲学里面去,你总是在思考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问题,尽管没有也不可能得出一个最后结论,但是,你总是在这样一个状态中,这本身就给了你人生一种格调,思考这些问题的人和不思考这些问题的人,他们的生活是不一样的。那么,中国在未来短时间里会不会出现创建自己体系的哲学家呢?我本人认为不会,我看不到这样的前景。因为我觉得,中国真正要出哲学大家的话,不是有没有一两个天才的问题,而且天才的产生也不是个人天赋的问题,这是一个土壤的问题,我们的这种土壤,我觉得产生不了这样的大师,不光是哲学大师,文学大师也产生不了。为什么?因为我们这个文化是一种实用性的文化,无论什么精神活动,如果它不能产生出物质的成果,我们就不承认它有价值,一切价值都要把它归结为、转化成物质价值,我们才承认它是价值,这是一个很要命的问题。所以,首先必须改变实用性,然后我们才可以谈出大师的问题。
问:周老师,我记得十年前第一次看您的作品的时候,有一句话让我非常震撼,就是:“女人搞哲学对女人和哲学两方面都是损害”。您还说过:“看着一个可爱的女子登上形而上学的悬崖落泪,我不禁心疼。”但是有趣的是,您现在的太太就是一位哲学系的博士生。我想问一下,您是不是以行动颠覆了您的理论呢?
答:首先声明一下,那句话是开玩笑的。(笑声)那个时候我还是研究生,参加一次哲学会,当时有男生也有女生,我开玩笑奚落那个女生,说了这句话,旁边那个男生听了特喜欢,说这句话太好了,可以入书。后来我出随感集《人与永恒》时,就真的编了进去。(笑声)不过,看有的女孩子学哲学,我确实有点儿心疼,因为我觉得哲学你真的学进去了,会有两种结果,一种是变得越来越深刻了也就越来越痛苦了,还有一种是变得越来越枯燥也就是不美了,反正都不好。至于我的太太,我跟她谈恋爱的时候,对她的最高评价就是:你不像一个学哲学的。
问:尊敬的周老师,非常感谢您给我们上了一堂丰富的精神生活方面的课程。您讲的幸福的这些内容,客观上的一些因素,财富,事业的成功,家庭,等等,还有内在的一些东西,我觉得在我的生活中都拥有了,做到了。但是,在生活中,我又有很多苦恼,还比较浮躁,也有一些迷茫,如果是这样一种状态的话,我怎么去重新面对生活?
答:我回答不了,因为我不知道你迷茫的是什么。(笑声)不过我想,幸福绝对不是一种没有痛苦的状态,最大的不幸是麻木或空虚,既没有快乐,也没有痛苦。我相信你是一位成功的女士,你仍然有苦恼和迷茫,这证明你有一颗活泼的心,我要祝贺你。我说不出更具体的,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具体问题是什么。
问:周老师,你好,很高兴见到你,我这里有一些问题。刚才周老师说,西方哲学比中国哲学优秀,对此我不是很苟同。我觉得虽然西方哲学的体系非常完备,但是中国哲学也是源远流长,而且中国的哲学不仅以儒家学问为代表,就儒家来说,官方利用了儒学里面一些观念所形成的哲学也并不是中国哲学的精髓,对这个观点不知道周老师怎么看?第二,我觉得周老师很博学,引用了很多哲学家的观点,我就想问一下,周老师您在研究尼采的时候,你自己有什么创造呢?第三个问题是,我觉得周老师刚才讲的那些东西,好像给人一种小富即安的感觉,不知道您怎么看?
答:第一个问题,我不否认中国哲学里有精华的部分,就儒家来说,我觉得最好的还是孔子,很大气,不像后来一些人那么迂腐或功利。我强调中国文化传统的两个缺点,是因为我认为它们在今天还有严重影响,阻碍了中国的现代化,必须解决。和西方比较,我们有没有这两个缺点,这个问题可以讨论,如果你能反驳我,我愿意听。我们当然也应该发掘中国传统的优点,但是要这样做,必须先学西方,用新的眼光来重新审查中国哲学、中国文化。从西学东渐开始,当时的国学大家们,像梁启超、康有为、严复、王国维等,都是这样认为的,真正能够发展中国哲学的一定是懂西方哲学的人。第二个问题,我不认为自己在哲学上有什么创造,包括在研究尼采的时候。第三个问题,如果“小富即安”指满足于小康生活,我承认我是这样。我不是企业家,如果我是企业家,我对财富就会有高要求。
问:周老师,我想问我们小学生功课那么重,作业那么多,怎么做到享受生活?(笑声、掌声)
答:你提出了一个特别重要的问题,也是我现在感到特别愤慨的一个问题,就是我们中国的小学生太苦了,负担太重了。但是怎么解决呢?我现在不能给你说一些安慰的话,比如说你去玩吧,你有那么多作业要做,不做完你会挨骂。所以这个问题要去跟老师讨论,更要去跟教育部讨论,要改变我们现在的整个教育体制,只有这个办法。
问:就您刚刚谈到幸福的能力,我想知道是不是心灵极大丰富的人就一定能形成这个能力,另外,你认为你的幸福的能力是否已经达到极致了吗?
答:我强调幸福是一种能力,主要是强调个人的精神素质在幸福问题上的作用至关重要。所以,我们不应该怨天尤人,埋怨条件不好等等,你可以去争取种种外在的条件,但是外在的条件再齐全,内在素质不好,还是不会幸福。我当然相信,心灵极大丰富的人一定能够靠自己的心灵来使自己快乐,这样的人身上有一个幸福的源泉。至于我自己,我知道我有这样的能力,当然没有达到极致,我还要努力。
主持人:因为时间的关系,待会儿还有一个记者见面会,还有很多读者朋友准备了书,想请周老师签名,最后再提一个问题。有很多读者站了一个下午,咱们请没有座位的朋友提一个问题。
问:请问周教授,一个人怎么做到与自己独处,在独处的时候,应该与自己进行什么样的对话?
答:这也许只能自己慢慢体会了。在没有这个习惯的时候,硬是自己一个人呆着,什么事都不做,当然挺难受的。你可以读书,听音乐,写日记,做这些事情实际上都是在独处,都是在培养独处的习惯。关键是心要静,当你心静的时候,其实正是你的心处在最佳的状态,这时候,你会听见心中一切原先被尘嚣掩盖的声音,你与自己的对话就自然而然地展开了。(掌声)
问:“现代人的幸福观和财富观”这样的题目有点大,回到小的方面,比如作家本人,读者更加感兴趣。您能否说说您自己的幸福观?
答:人在年轻时容易把幸福想得太玄妙,多么与众不同。经历了一些沧桑之后,就会明白,现实的幸福其实是很平凡的。其实我在讲座中已经说了,按照我现在的想法,幸福就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做得让自己满意;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相处得让她(他)们愉快。前者是我所理解的事业的成功,后者是我所理解的爱情、亲情、友情。
问:经历了这么多曲折的情感生活,您还坚信爱情吗?还有幸福感吗?为什么?
答:我相信的不是童话里的爱情,那些王子公主、海枯石烂之类,而是现实生活中的爱情。现实生活中的爱情是这样的:一、它可能发生变化,在变化之前是美好的,发生了变化也不可抹杀曾经的美好;二、要使它不发生变化,双方就必须努力,而这种努力多半是值得的。我当然还有幸福感,其实,曲折未必会削弱、常常倒是加强了幸福感,因为有了比较,懂得了珍惜。至于我的具体经历,我在书中写得够多的了,不想再说。我一直想强调的是,对于读者来说,我的经历毫无意义,可能有意义的是我对经历的态度。
问:性爱很美好,也很纯净。正如您在书中写道:“男人喜欢女人,这实在是天地间最正常的一件事,没有什么可羞惭的。我和某些男人的区别也许在于,我喜欢得比较认真,因而我和女人的关系对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大影响”。您能进一步阐述吗?
答:两次婚变,这影响还不大吗?如果我喜欢得不认真,就用不着离婚、结婚,在一起玩玩就行了。现在许多人就是这样做的。
问:继《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之后,您的又一部纪实力作《岁月与性情》上市了,并取得不俗成绩。大学里曾流传一句话:“男生不可不读王小波,女生不可不读周国平。”您怎么看待这句话的?您又是如何保持这种良好的创作态势的?
答:网络上的话,姑妄听之,不必认真。世上哪有“不可不读”之理。我希望的是,男生女生都喜欢读我的书。我不知道我的创作态势算不算好。我感到满意的是,迄今为止,总有想写的东西。在写完一个东西之后,我就不再去管它,因为下一个东西把我吸引住了。
问:您的个人财富观是什么样的?书的热销与您的财富观有某种程度上的冲突吗?
答:我对钱的看法是:钱是好东西,但永远不是最好的东西。比如对一个作家来说,最好的东西是创作的快乐,写出了自己认可和喜欢的作品,其次好的东西是高水平读者的认可和喜欢,在这之后才轮得上钱。所以,钱永远不是目的,而是副产品。由此可见,所谓热销与我的财富观并无冲突。只要我坚持了我的目标,我不拒绝副产品。
问:您对创作持什么样的态度?对文坛现状有什么看法?
答:简单地说,我的创作态度是:为自己写,让朋友读。所有对我的作品发生共鸣的人都是我的朋友。我是一个比较封闭的人,只顾写自己的东西,读书也多是古人洋人的,对文坛现状没有什么看法。
问:您这次来深圳,对深圳的印象如何?您对举办读书月活动有什么看法?
答:深圳读书月期间,我做了两次讲座,除了在读书月讲坛上的这一次,还在何香凝美术馆讲了一次尼采美学。两次给我同样的印象是,深圳不愧是一个年轻的城市,一个年轻人的城市,充满着朝气和求知的渴望。我在许多城市做过讲座,深圳很让我感动,听众的热烈和交流的活跃非别的许多地方可比。因此,在深圳举办诸如读书月这样的活动就有很好的群众基础。就当前图书市场的现状而言,垃圾书泛滥,媒体炒作,也有必要通过适当的方式对大众阅读作一些引导。当然,读书毕竟是一件个人的事情,不能只靠举办大型活动来进行。我希望加强平时的引导工作,例如各媒体办好读书版面,办得很有质量,争取在这方面也走在全国城市的前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