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们好。我感谢华联置业集团邀请我到这个“文化大讲堂”来和深圳的朋友们交流。其实我是不太喜欢作讲座的,对于这方面的邀请一般都拒绝,因为我有自知之明,我这个人口才不好,刚才主持人说余秋雨先生也来这里讲过,我可没有他那个出口成章的能力。我自己觉得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坐在家里看书、写东西,我觉得这是我最舒服的状态,所以一般我不太愿意出来作讲座。
但是,我比较愿意到深圳来作讲座。(掌声)为什么呢?我来过几次,包括读书月活动、团中央和深圳团委举办的青年文化节活动,我还在何香凝美术馆讲过尼采美学,这些讲课的经历给我一个感觉,我觉得深圳人热爱文化、深圳人有文化。我生活在北京,北京当然是有文化的地方,但北京的特点是文化集中在一些学者、作家也就是所谓的文化人身上,一般的市民对文化不是特别感兴趣。我觉得深圳虽然没有那么多的文化人,但是各个阶层的人、各个行业的人都对文化有一种渴望。从个人的文化素质来说,我认为像学术一类的东西是浅层次的,深层次的是一个人的教养、对文化的尊重和热爱,这个东西是更重要的。从这一点来说,我很欣赏深圳人的素质。(掌声)深圳作为一个开放的城市,一个移民的城市,来自各地的有抱负的人到这里来闯事业,本来就有相当的文化素质,不管从事什么行业,这种对文化的热爱仍然存在,这是我比较喜欢来深圳做交流的原因。
但是,对于今天讲的题目,说实话我一开始是犹豫的,主办方一开始邀请我的时候,我是推辞的,因为我对人居文化不是特别关注,我觉得我没有资格讲。我这个人就算讲熟悉的话题都有点困难,如果讲陌生的话题就更张不开嘴了。后来跟我联系的人说,没有关系,就按照我自己的思路讲,讲我熟悉的东西,至于居住文化,稍微沾一点边就行了。我一听,就像让我参加一场考试,考官说不管考得多糟都及格。(笑声)但是我自己觉得还是不能离题太远,所以我还是做了一些准备,围绕居住文化的问题使劲调动我的知识储备。对中国传统居住文化也好,对建筑文化也好,我确实是一个外行。我会做一些宏观的联系,肯定不专业,对居住这个问题,我总是有一些直观的感受吧,我会联系起来说一说。
我着重从哲学角度谈谈我对居住文化的一些想法,不能说是理论,只是一些很不严密的想法。
首先我谈谈对“居住文化”这个概念的理解。最近我看了一些这方面的资料,居住文化这个话题好像还比较热。什么叫居住文化呢?我觉得首先要搞清楚什么叫文化。对文化这个概念有很多的解释,从我的看法来说,我觉得文化是指人区别于动物的活动及其产品。人的生活有两个方面,一个是动物性、生物性的活动,这个不能称为文化,文化是从人跟动物有了根本区别的时候开始。比如马克思说,文化是从制造工具开始的。又比如根据有一些人的看法,当原始人在岩洞的壁上画简单的图画的时候,文化就开始了。也就是说,文化不仅仅是满足生物性欲望的,当人的活动中出现满足精神性需要的因素时,那样的活动就已经是文化了。
文化又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纯粹的文化,比如哲学、科学、宗教、艺术、文学,这些可以称作精神文化,这些活动及其产品纯粹是满足人的精神需要的。我们现在讲的居住文化是另外一个层次的,我把它称为日常生活的文化。衣食住行这些活动本来是直接满足人的身体需要的,是为了维持人的生存的,如果仅仅这样,这些活动本身还不能称为文化。但是,一旦人在身体需要得到满足的同时,从这里面还得到了一种精神享受,那个时候文化就开始了。
比如说人的两大本能,食和色。食,如果只是为了填饱肚子,那个时候你不会谈所谓的食文化,如果你谈就会很可笑。可是,一旦你不满足于填饱肚子,还要从吃这个行为中得到更多的快乐,甚至得到审美的快乐,讲究烹调艺术,所谓色香味,那就是文化了。又比如,如果自己一个人在那里吃东西,我觉得这很不文化,这种感觉特别难受。我在家里工作的时候,白天只有我一个人,中午总是我独自填饱肚子,这个时候我就觉得这个行为特别多余,很不舒服。但是,如果有几个好朋友在一起,一边吃饭、喝酒,一边聊得很投机,那个时候你就会觉得很有文化,是一种精神享受。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有一篇著名的对话,就是《会饮》,专门讲几个朋友在一起又吃又喝又聊天,聊什么呢?聊爱情,你看多有文化。当吃不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吃本身成了快乐的源泉和审美的行为,你从吃的行为中得到了精神享受,那个时候吃就成了所谓的饮食文化。
性也是这样。如果性只是为了生殖、繁衍后代,那个时候就一点都不文化。但是,从人类把性不仅仅当作繁衍后代的手段,有了更高的目的,比如说快感成为更主要的目的,甚至获得审美享受,性就成了一种文化。无论中国还是西方,历来都有性文化和情色文化。古罗马有一个作家叫奥维德,他写了一本书,书名叫《爱经》,成了经典,专门讲男人怎么勾引女人,女人怎么使自己有魅力,男人怎么使自己有魅力,在性上玩出了许多花样。中国也有很多性文化的经典,像《素女经》,专门讲怎么从性行为中得到最大的快感。在我看来,性文化的最高表现是爱情,在爱情中,人得到了两性关系所可能提供的最强烈、最高级的精神快乐。
日常生活的文化还有服装文化。如果穿衣仅仅是为了抵御寒冷,那还不能称为文化。不过,衣服最早的起源还不是为了抵御寒冷,而是因为羞耻心,要把自己的下体遮盖下来,这本身已经是一个文化行为了。按照《圣经》的说法,亚当和夏娃是在吃了智慧果以后,懂得了羞耻,才开始用无花果叶做成围裙把生殖器遮挡起来。食和性是动物都有的,但穿衣是动物没有的,只有人才有,所以衣着本身就是一个文化行为。当然,人对穿衣越来越讲究,服装开始反映时代和风尚,开始表达个性,才谈得上服装文化。现在女性的时装好像和夏娃那时候相反,不是因为羞耻心而遮掩,而是用遮掩来暴露,故意欲盖弥彰,把性感和诱惑发挥到极致。当然,从夏娃的性羞耻到现代的性诱惑,女性服装文化是大大进步了。
现在要说到居住文化了。最早的人类是穴居的,住在现成的山洞里,利用自然的条件躲避寒暑和野兽,那个时候当然谈不上居住文化。后来,人类开始给自己盖最简单的房子,韩非子称之为有巢氏时代,构木为巢,用木头搭房子,以躲避禽兽虫蛇等群害,这就是文化行为了。不过,如果人建筑居室只是为了生存和安全,你说是文化也只是一个非常初级的文化。前些年我们的住宅普遍比较小,比较拥挤,那时候没有人谈居住文化。现在我们开始谈居住文化了,说明我们的居住条件大有改善,对居住就有了更高的要求,开始向居住要求精神享受,要求它满足我们的精神需要,所以居住文化才成为一个讨论的话题。
这么看来,居住应该能够使人获得精神享受,才成为文化。那么,居住能够使人得到什么样的精神享受,应当满足人的什么样的精神需要呢?我认为大概有这么几个方面——
第一,亲近自然的需要。一开始的时候,人盖房子是为了避免自然对人的伤害,包括风雨、寒冷、暑热、野兽、虫豸等等,实际上是要把自己和自然隔开一个安全的距离。但是,人归根到底是自然的孩子,用《圣经》里耶和华对亚当说的话来说,就是你来自泥土,还要归于泥土,土地是人的永恒家园,自然对于人具有永恒的、根本的价值。我们需要一种人工建筑把自己和自然隔开一定的隔离,避免受自然的伤害,但是我们不能隔离到那种地步,把人和自然的联系切断了。如果那样的话,你建造起来的东西,实际上它的害处更大,它把人最根本的需要的满足渠道给堵塞了,它压抑了人的更本质的需要。一种把人与土地完全隔离的装置,它不能被称作家园。好的居住环境应该是能够把人和自然联系起来,达到一种亲密、和谐的关系。这是居住文化的一个很重要的要求。
对于这一点,我自己很有体会。我从小是在大城市里长大的,在上海,像我的祖母、祖父、外祖母,他们都在上海郊区,我记得小时候最快乐的日子是去乡下,去他们那里。现在那里都变成城市了,那个时候是乡村,村里有一条小河,有农田,有树和草,田野里有蟋蟀和各种昆虫,河里有鱼和螃蟹。为什么在那里感到特别快乐呢?因为你感到自己是大自然的一员,你是属于大自然的。我称之为大自然的生命共同体,你和这个生命共同体有血肉的联系,你有很多亲戚,植物、动物都是你的亲戚,你感到你的生命很充实。相反,我感到城市里的生活很单薄,我就说城市里的孩子是没有童年的。现在情况更严重了,土地被大肆鲸吞,田野已成稀有之物,使得我们绝大多数的孩子都没有了童年。他们始终在封闭的环境里生活,和土地是隔离的。
人和大自然的联系不光是和土地的联系,还有天空,天空是更大范围的大自然,对于人类来说,尤其对于人类的精神发展来说,与天空的联系也是非常重要的。居住在一个永远看不到天空的环境里,人的精神会受到压抑,会趋于平庸和琐细。哲学开始于仰望苍穹,因为对头上的星空感到惊奇,想弄清楚无限的宇宙到底是什么东西,开始了人类的哲学思考,也开始了人类的科学探索。人的精神生活有两种最重要的方式,一个是哲学,科学也可以算在哲学中,它是从哲学中分化出来的,另一个是宗教,或者说信仰。在一定的意义上,这两样东西都是由看天空产生的。看天空会引发两种感情,一个是惊奇,导致你去探索、思考,这就有了科学、哲学;另一个是敬畏,原来宇宙这么伟大,人类如此渺小,这就产生了信仰、宗教。我们说人是万物之灵,灵就灵在人有科学和宗教,或者说理性和超越性,而它们的源头就在这里。始终在封闭的结构里生活,没有机会看天空,人的精神欲望和精神能力都会萎缩。也许个别人能够突破这个限制,但是从整个群体来说,从整个人类来说,这种状态是一种悲哀。为什么现在的哲学比古时候的哲学差多了,现在能出苏格拉底、老子这样的人吗?出不了。我觉得与居住环境有很大关系,古希腊哲学家是在天空下思考的,老子一派哲人是在山林中思考的,我们却关在屋子里,坐在电脑前,能比吗?
所以,高级的精神文化,哲学,宗教,其实和居住文化有密切的关系。一方面你可以说,居住文化是一个民族的整体精神文化传统的体现和产物,但是,另一方面,我要说,在一定意义上,居住决定了世界观。你看那些高原民族,比如说藏族,他们是很有信仰的,很虔诚的,他们生活在高原,天天看的就是无际的蓝天、白云、雪山,他们很自然就对大自然产生了敬畏之情,他们认为雪山是神圣的,是神居住的地方。如果你长期居住在这种地方,你也会自然而然地产生这种感情,但是这种感情在大都市里是产生不出来的,大都市里只能产生世俗化的世界观,注重那些能够给你带来物质快乐的东西,这跟大城市的居住环境有密切关系。
我认为这一点特别重要,就是要记住,人永远是自然之子,亲近自然是人的最根本的精神需要。无论我们的建筑技术多么发达,居住产业多么兴旺,我们一定不能把自己和自然隔绝开来。在自然规定的范围内,我们可以制作,可以创造,可以施展聪明才智,但自然的规定不可违背,人不可背离土地,不可遮蔽天空,不可忤逆自然之道。这是第一个方面。
第二,人是一种社会的动物,居住还应该满足人的社会性的需要。除了自然之外,人最需要的是人。人不可能完全独居,不能与自己的同类隔绝开来,如果隔绝了,你居住的硬件再好也会无法忍受。在西方,包括我们现在,从居住来说,人际关系是越来越疏远了,这已经是很普遍的情形。比如张爱玲,死了好多天才被发现,她一个人居住,和周围邻居没有任何来往。这么大一个作家,最后死得很凄凉,这是很不人性的。当然这里面有一个度的问题,中国人从传统的居住方式来说是强调一个家族在一起住,人与人的关系极其密切,简直密不透风,没有隐私,没有个人自由,这更不人性。应该是兼顾两者,既能够和你的同类、你的亲人、你的邻居或者整个社区之间有一种人情的联系,同时又保证每个人的自由空间,这两方面之间有一个合适的度,因为这两方面都是人性的需要。
作为社会的动物,人不但需要横向的社会联系,而且需要纵向的社会联系,就是历史和传统。那些祖屋、老宅为什么可贵?因为住在里面,你会感觉到它不仅仅是建筑,而且是历史,它使你和历史有了一种亲密的关系。就像一位作家所说的,不但人在屋宇之中,屋宇也在人之中,它是记忆、历史在每一代人身上的延续。当然,变化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应该尽量保护那些有文化价值的老建筑。
第三个方面,居住还应该满足人的审美需要。人对建筑除了有功能的需求之外,还有审美的需求。随着居住条件的改善,这方面的需求会越来越强烈。当然,这种需求除了一般的审美标准外,还有个性的问题,每个人都喜欢自己的居室能够体现自己的个性,有一个个性化的生活空间。这就向建筑师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在设计上为个性化提供充分的施展空间。
以上是我对居住文化的理解。
下面我讲一讲哲学对文化的影响,包括对居住文化的影响。哲学和居住文化之间的关系是互相影响的关系。从大的尺度来说,宏观的居住环境决定了哲学、世界观。然后,世界观和哲学又反过来对具体的居住文化发生了很大的影响。这个问题我想用把中国和西方做对比的方式来谈,我觉得中国哲学跟西方哲学非常不同,由于这种不同的影响,中国和西方的居住文化也有很大的不同。
和西方哲学比较,我觉得中国哲学有两大缺陷。这两大缺陷不是我发现的,一百年前就有中国学者发现了。哪两个缺陷呢?一个是中国哲学缺少形而上学,而西方哲学说到底就是形而上学。在西文中,形而上学这个词的含义是在物理学的背后,物理学是研究有形的、看得见的世界的,那么形而上学就是要探究看得见的世界背后的那个看不见的世界,有形世界背后的那个无形世界。总之,哲学就是打破砂锅问到底,追问世界和人生背后那个根本的东西。这是一种终极关切,后来在基督教中得到了延续。一百年前中国有一个学者叫王国维,我们都知道他是一个国学大师,但他成为国学大师之前最感兴趣的是西方哲学,尤其是德国哲学,那个时候他才二十一二岁,自己在那里啃康德、叔本华、尼采。他读懂了,得出了一个结论,就是哲学应该是纯粹的哲学,应该是形而上学,而中国没有纯粹的哲学,没有形而上学,中国像孔子、孟子他们的东西是道德学、政治学,关注的是世俗的生活,不是超出世俗的精神追求。所以,结果中国也没有本土的宗教,佛教是传进来了,但传进来后也世俗化了。
中西哲学的这个差别,对建筑就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西方最辉煌的建筑是什么呢?是神庙和教堂。古希腊、罗马有庄严的神庙,中世纪留下了大量辉煌的教堂,他们往往花几百年时间,好几代人建一座大教堂,最伟大的艺术都用来装饰教堂了。我们到西方去旅游,教堂是必看的节目。佛教传进中国后,我们也建佛庙、寺院,也有了伟大的石窟艺术,但是从中国本土文化来说,我们最发达的建筑是什么?我说不是皇宫,而是陵墓。皇宫不是中国的特色,西方的皇宫也很辉煌,你看巴黎的凡尔赛宫,一点都不亚于我们的故宫。中西皇宫建筑当然也有区别,中国的皇宫大屋顶,压着地,很沉重,西方的皇宫多半是楼房,很豪华。中国的皇帝花最大的力气来修墓,从秦始皇开始就这样,把生前的排场也搬进陵墓,比如兵马俑,想在死后延续生前的生活,这种追求是很世俗的。外国人来中国,就要参观皇陵,因为这是中国的特色。但是,你在巴黎是找不到皇陵的,巴黎有先贤祠,安葬对法国有贡献的人物,还有几个著名的墓园,很有看头,像花园一样。但是,皇帝的陵墓你是找不到的。路易十四,一代伟大君主,他修了凡尔赛宫,但你根本找不到他的陵墓。他们不看重这个,生前也享乐,死后灵魂去了天国,不再是皇帝了,不可能再过世俗的生活,大修陵墓毫无意义。从陵墓和教堂的对比,我们可以看到中西文化的很大差别,中国人想在死后延续生前的肉身生活,西方人认为肉身生活是暂时的,灵魂的永恒生活要比肉身的现世生活重要得多。
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还有一个很大的差别。如果说在此岸与彼岸、现象界与本体界的关系上,中国哲学重此岸和现象界,重世俗生活,西方哲学重彼岸和本体界,重永恒生活,那么,在社会与个人的关系上,中国哲学重社会,西方哲学重个人。在宇宙的问题上,西方哲学是形而上学。在社会的问题上,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是西方基本的哲学。他们强调社会是为了个人而存在的,判断一个社会的好坏,就看它是不是为个人的发展提供了最好的环境。自由主义的基本出发点是保护个人自由,用约翰.穆勒的话说,就是每个人对于自己的身心是最高主权者,在涉及自己的行为上拥有完全的自由。每个人都享有充分的自由,但是都不能侵犯别人的自由,都可以利己,但是都不能损人,用这个原则指导社会,社会怎么会没有秩序呢?怕就怕既不让每个人利己,损人的行为又得不到惩罚,这个社会就乱套了,恐怕这就是我们现在的状况。(掌声)
所以,这个个人主义是一个好东西,我们以前老是从道德方面去批判,其实它的主张不是损人利己,而是利己不损人,保护利己,惩罚损人,这是西方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本义。但是,这个东西在我们中国是缺少的。这个问题是谁发现的?是严复,一百多年前他就指出了这一点。中国有两个学者是最早认真研究和引进西方哲学的,一个是王国维,研究和引进德国哲学,另一个就是严复,研究和引进英国哲学。用西方哲学对照,他们发现了中国的问题,王国维发现中国历来没有形而上学这个东西,严复发现中国历来没有个人自由这个东西。西方哲学的立足点是肯定个人,由此推己及人,每个人也要尊重其他一切个人。中国儒家的立足点是否定个人,所谓克己复礼,个人绝对服从宗法等级秩序。
那么,这个差别对居住文化有什么影响呢?我的联系可能会有点牵强附会了。(笑声)不过我觉得还是有一点关系的。你看中国人非常强调宗族聚居,大宅院,四合院,三世同堂,四世同堂,而且等级分明,规矩严格,在这样的聚居中没有私人空间可言。在西方就看不到这种情况,他们的居住以小家庭为单位,二世同堂也很少,子女大了就要分出去,父母和子女都很看重自己的私人空间。我们到欧洲旅游,除了教堂就是看城堡。什么是城堡?城堡就是任何人不得侵犯的私人空间。西方的谚语形容城堡说:“风能进来,雨能进来,国王不能进来。”还有一句谚语说:“一个家就是一座城堡。”他们强调任何私人住宅都是不可侵犯的。
上面我讲了中西哲学对中西居住文化的影响,好像讲的都是中国的缺点,西方的优点,现在我要做一个纠正。我说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相比,没有形而上学,没有个人主义。但是,如果更广地看中国哲学的话,其实中国哲学里有形而上学,也有个人主义。在哪里?在道家那里。儒家没有,但是道家有,只是道家这些东西在中国传统里不占主流地位罢了,不过对我们的文化包括居住文化有相当的影响。这次华联做的“城市山林”项目从道家那里寻找哲学根据,我觉得是找对了。(掌声)
首先,道家是有形而上学的,这是哲学界公认的。中国最早提出形而上学概念、追问世界的根本是什么的人是谁?是老子。中国最早的形而上学概念是老子提出的道,老子认为,世界的根本是就是道。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他明确地把道看成世界万物的终极根源。老子又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就和居住文化有联系了。人以大地为原则、为榜样,大地以宇宙为榜样,宇宙以道为榜样。“道法自然”,有人理解为道以自然为榜样,有人说这样理解不对,应该是道以自己为榜样,这里的“自然”不是指大自然,是指自己本来的样子,道是按照自己本来的样子存在的。这是比较细微的分歧,关系不大。重要的是,老子表达了一个思想,就是人的生活方式必须遵循自然之道,我想也应该包括居住方式。庄子也说,道是自本自根、生天生地的,自己就是自己的根源,天和地都由它产生出来。
不过呢,老庄的道和西方形而上学有一点很大的不同。西方由柏拉图开创的主流哲学把世界分成本质和现象两个方面,认为现象是虚假的,本质才是真实的。这个东西最后就会导致否定我们生活在其中的这个现实世界,否定世俗的生活,从好的方面来讲,有一种超越的追求,最后就走向了宗教、上帝。老庄不一样,老庄所说的道用庄子的话来说是无所不在的。他们不是把世界分成本质和现象这两个方面,本质就是本质,现象就是现象,两个方面不沾边,不是这样的。道无所不在,那么也存在于我们的这个现实世界之中,而不是存在于一个遥不可及的彼岸。另外,道是不可言说的,道可道,非常道,说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只是勉强用一个概念说它罢了。这就不像西方哲学,把世界本质说得很清楚。这两个区别导致的结果是,西方哲学走向超越,走向宗教和神,否定世俗生活,道家哲学走向超脱,它不否定世俗生活,只是要你超脱一点,保持距离。
另外,在道家那里也能找到个人主义的思想。按照老子的看法,道这个东西自己就存在在那里,它不需要做什么事情,但它成就了一切,用他的话说,就是道无为而不为。那么,治理一个国家也应该这样,他说“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统治者不要做许多事去扰民,不要说许多话去教训老百姓,应该无为而治。郭象注庄子,有一句话特别清楚地说明了道家对治理国家的看法,这句话是:人皆自修而不治天下,则天下治。就是说,让人人都管好自己的事,用不着专门采取措施去治理天下,天下就自然而然治理好了。这可以说是道家的政治学说,有点像我们说的小政府、大社会,政府不要包办老百姓的事,让老百姓自己去做自己的事,追求自己的利益,这个社会就太平了。老子还批评说,儒家以德治国,搞了很多规矩,结果天下大乱。上面我谈到,严复指出中国传统中没有个人自由这个东西,那是指儒家,他同时也发现了道家的政治思想与西方的自由主义、个人主义非常一致。可惜的是,在中国的历史中,儒家成了统治思想的主流,道家对政治的影响不大。
这是道家个人主义的一个方面。还有一个方面,就是在人生哲学方面,道家主张超脱功利,追求个人的精神自由。比如老子说:知足者富;恬淡为上;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他主张过一种自足、恬淡的生活,要超脱,不要跟世界争什么。《淮南王书》中记录了杨朱的一句话: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这句话对道家的人生哲学做了精辟的概括,就是主张保持真性情,不要被物质方面的追求所损害。庄子这方面的言论就更多了,他倡导一种“与造物者游”、“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界,就是要让自己有一个无比广阔的精神世界,心中有整个宇宙,从而超脱于这个世俗社会。按照我的体会,这实际上是一种审美境界。庄子并不赞成拒斥、逃避现实社会,他明确表示反对“非世”、“避世”的隐士,而主张“不刻意而高”、“无江海而闲”。所以,这种境界既不是完全出世,也不是完全入世,而是以出世的心态入世。到了道教那里,审美的境界变成了一种现实的东西,炼丹求仙,真的要让自己变成神仙,长生不老,道家的思想就被歪曲了,走样了。
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尤其在政治传统中,道家不是主流,虽然如此,道家对中国文化仍有巨大的贡献。中国的文人在儒家思想统治的大格局中,其实他很无奈,他的出路无非是读书、做官,你把儒家的学问做好了,皇帝看上了你,让你做官,这是唯一的出路,你别无选择。在这样一种不自由的大格局中,道家思想给中国文人提供了一个追求个人精神自由的小天地。儒家伦理是压制个性的,中国文人要张扬个性,只有靠道家。儒家这个大格局你是跳不出来的,但是在这个大格局内部,道家给了你一种崇尚个性、追求精神自由的方式。儒家伦理秩序是一个大铁屋,道家思想在这个大铁屋上开了一道缝,透进了一点光。要是没有道家,中国文人就更惨了。事实上中国很多文人从道家思想中找到了安慰,在官场上拼搏的时候,还能保持一种比较超脱的心态。
道家思想一方面是崇尚个性的,另一方面又是亲近自然的。亲近自然也是道家思想对中国文化的重大贡献。儒家是不讲亲近自然的,儒家的“天人合一”,这个“天”不是自然,而是宇宙伦理秩序,是为论证社会伦理秩序服务的。《论语》里有一个例外,孔子问学生最喜欢怎样的生活方式,有一个学生回答说,最喜欢假日里几个朋友带着孩子去郊外嬉水、唱歌,孔子就说我赞成你的想法。我觉得这是孔子最可爱的表现,不过这不是儒家正宗的理想,其实有点像道家。儒家追求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就是进取仕途,在这样一个功利大格局里,道家为中国的文人保存了一种寄情山水的向往和归隐自然的退路。有了道家,中国文人可以身在官场心寄山水,脚踩两只船,一旦官做不成了,或者做得不称心,有一条退路,就是回乡隐居,归于自然。
所以,道家思想是中国文人的重要的精神寄托。所谓儒道互补,对于中国文人来说,实在是不得不这样,如果没有道家,那些品质好的文人非发疯不可。通过对文人精神世界的影响,道家对中国的文学艺术也产生了重大影响。你们想一想,在中国的诗歌、绘画中,山水是最常见的主题。我觉得这一点都不奇怪,在儒家思想的压制之下,中国文人要找自己的释放,要轻松,他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到自然中去。一进入社会就是压抑,就是伦理,就是秩序,就是功利,唯一的自由领域是自然。中国文学基本上是载道文学,在这个大格局中,道家为中国的文学艺术保留了一条真性情的文脉。中国文人中最有真性情的,我不说最伟大的,起码是最伟大的文人中的一部分,这些人都喜欢老庄,深受道家影响,亲近自然。从最早的竹林七贤、陶渊明,到李白、苏东坡、袁宏道,这些人都热爱自然,如同李白诗句所说,“一生好入名山游”。在中国古代作家中,我最喜欢这几位,觉得他们非常可爱,文章也写得好。一般来说,中国古人中受老庄影响大的人都相对可爱一些。
那么,道家对中国传统的居住文化有什么影响呢?你们看,为了讲一个不熟悉的题目,我只好使劲在这里牵强附会。(掌声)道家崇尚个性,亲近自然,这个东西影响到文学艺术,中国的山水诗、山水画就非常发达,那么,可能在山水诗、山水画的熏陶下,就产生了中国的园林艺术。这是我的一个推测,我觉得在中国园林艺术与山水诗、山水画之间是有联系的。据我了解,中国皇家园林早就有了,殷纣王那时候就有了,秦始皇阿房宫的园林已经非常辉煌,而私家园林是到魏晋时期才兴盛起来的,这大概不是偶然的。在连年战乱中,当时出了一批名士,崇尚老庄,隐逸遁世,从道家思想和大自然中寻求安慰,其中最著名的是嵇康和阮籍。嵇康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就是抛开儒家伦理,顺从自然和人性。阮籍说,“不通于自然者不足以言道”,跟那些不亲近自然的人没法谈人生的根本道理,他们听不懂。他提倡不要住宅,说:“至人无宅,天地为客”,“求乎大道而无所寓”。对于一个精神自由的人来说,任何住宅都太局促、太狭窄了。他自己好像也是这样做的,经常在野外露宿。不过,完全不要住宅,就太极端了,不宜提倡,否则我们房地产都得下岗。陶渊明也是中国历史上热爱自然的典范,他倒是要房子的,“种豆南山下,带月荷锄归”,归哪里呢?当然是房子里,但也就是简单的农舍,他的邻居也都是农民,所以可以“把酒话桑麻”。看来他没有自己的园林,直接就住在山水的环境之中。
再进一步,就要求建园林了,不光住在山水之中,还要把山水移到家门里来,这就是园林。自魏晋开始,园林成了中国文人的至爱。唐朝诗人元结描绘的境界,“泉源在庭户,洞壑当门前”,成了中国文人的共同追求。中国园林的基本格局是山水加亭台楼阁,这个格局可能也是从道家来的,准确地说,是从道教来的,一般都筑假山,假山代表蓬莱仙山,山水缭绕中的亭台楼阁,是中国人想象中的神仙境界。
如果从这再朝前走呢,就是你们的“城市山林”了。陶渊明是“结庐在人境”,“悠然见南山”,非常巧,你们这个项目的所在地也叫南山,现在你们要人境与南山合一,在南山上建人境,在山林中建城市。我的希望是,千万保护好自然生态,不要让人境毁了南山,使得今日的陶渊明没法再“悠然见南山”。
居住应该满足我们的精神需要,才成其为居住文化。那么,从这个要求出发,针对我们的现状,我谈一谈当今居住文化要解决的问题。我看了一些资料,社会各界包括房地产界对这些问题的谈论,我的看法中也吸取了他们的一些见解。
第一个问题是要处理好人与自然的关系,具体来说,是处理好城市化与保护自然生态的关系。在这方面,从中国的传统思想资源来说,我觉得有道家亲近自然的传统可以继承。同时,我们要向西方学习,我觉得西方在这方面比我们做得好。现在有一种论调,好像西方的生态危机很严重,自然保护得不好,而根源是西方哲学的天人相分、天人对立观念,所以要靠中国“天人合一”的思想拯救他们,我觉得这个论调非常可笑。事实上,中国保护自然、亲近自然这个传统是来自道家,而不是儒家。儒家的“天人合一”和亲近自然毫无关系,把它们扯到一起,那才叫牵强附会呢!(笑声)关于儒家的“天人合一”,张岱年先生有一个解释,他说“天人合一”有两种意思。一种是孟子和宋儒所主张的,就是天人相通,人和宇宙是相通的,所谓我心即宇宙,我凭借内省或良知就能够认识宇宙的本质。这完全是认识论的范畴,和生态学完全不相干。另一种意思是董仲舒所主张的,就是天人相类,天和人有类似的结构。董仲舒先把宇宙的秩序按照儒家伦理讲一通,说天上的日月星辰都是有等级秩序的,然后又用这个东西来证明人类社会的等级秩序是符合天理的,牵强附会到了极点,和生态学更是风马牛相不及。其实,我们每个人到了欧洲、美国,都会看到他们的生态保护远远比我们好。我第一次出国的时候感到非常震惊,原来世界上有这样美丽的城市啊。当时我从北京飞往德国,开始飞机底下的景色是黄多绿少,然后就是连绵的黄色,进入欧洲绿色就越来越多,到了法兰克福,底下一大片一大片绿,点缀着积木似的精巧的房子。住在法兰克福,惊讶这里有这么多的森林和草地,要知道法兰克福是被称为欧洲最丑陋的城市的。你再看巴黎,世界大都会,但到处有大片森林。我实在无法理解,那些要用中国文化拯救西方生态的人,他们是一种什么心理。
从我们的现状来看,我觉得在保护自然生态方面问题相当严重。现在中国城市化的规模和速度在人类历史上是空前的,在过去十年里,城市以每年平均10%的速度扩张,从1978年到2004年,六年的时间里,城镇化的水平由17.9%提高到41.8%,城市人口由1.7亿增加到5.4亿。城市化是不可阻挡的,但是我们必须认真思考怎样以一种健康的形式来进行。我认为应该控制它的规模和速度,城乡分布要确定一个合理的比例,尤其要保护耕地和山林。英国诗人库柏有一句诗:“上帝创造了乡村,人类创造了城市。”人类创造城市当然证明了人类的聪明,但是,我们应该明白人类的聪明是有限的,如果我们用自己的作品排挤和毁灭掉了上帝的作品,那就是最大的愚蠢,必定会遭到上帝也就是大自然的惩罚。
第二个问题是要处理好开发房地产与保护城市历史风貌的关系。这个问题已经有很多人提出了,情况确实很严重。保护城市的历史风貌,包括保护有历史价值和文化价值的建筑和建筑群,也包括保护体现了地方传统生活方式和建筑特色的民居和街区。建筑这个东西不仅仅是一个空间的东西,它应该也是时间在空间中的延续。如果没有时间的内涵,你这个房子盖得再华丽,价值也有限。古希腊的神庙遗址,如果你只把它当作一个物体的东西,它很不值钱,它之所以无价是因为凝聚在它里面的历史。像那些老房子、祖屋,在从前的年代,人和屋子有一种亲密的关系,人住在里面不光是对物理环境的感受,其中有很多记忆、很多故事,这是人文的感受。从一个城市来说更是这样,也许某些房屋、某些街区是不可避免地要拆掉的,但是从整个城市来说,当你拆旧房子建新房子的时候,你必须考虑保存历史风貌的问题。哪些东西是不能拆的,拆了就会破坏这个城市的历史风貌,那么可以在内部进行改造,这必须是一个重点考虑的问题。
现在我们的城市建设中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老城区成片改造,到处是拆的热潮,城市风貌遭到了灭绝性的破坏。很多老街都不见了,被中央大道和豪华商场所取代,城墙被环城公路和立交桥所取代。我是看到过老北京的,1962年的时候,我在北大上学,那个时候城墙已经拆了不少,但城门基本都在,在城墙边散步的时候,还能感觉到这是一个历史古城,这个城市很有味道。现在你看看立交桥,完全是一个现代迷宫,脑子里有城门的记忆,对比之下,真觉得它丑陋。现在很多城市都互相模仿,雷同化,千城一面。你到了一个城市,如果光看眼前的景观,让你说你在哪个城市,你恐怕说不出来,因为老建筑被拆掉了,新建筑又没有特色。有一次我去延安,那是好几年前,当时想看看延安的窑洞和秧歌舞,到那里一看,房子和别的中小城市差不多,甚至娱乐方式也没有区别,什么兰花花卡拉OK厅,我见了有一种很荒诞的感觉。
八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都市里的外乡人》,我觉得我们现在都是都市里的外乡人,失去了故乡。其中有这样一段话:“一个城市的建筑风格和民俗风情体现了这个城市的个性,它们源于这个城市的特殊的历史和文化传统。消灭了一个城市的个性,差不多就等于是消灭了这个城市的记忆。这样的城市无论多么繁华,对于它的客人都丧失了学习和欣赏的价值,对于它的主人也丧失了家的意义。其实,在一个失去了记忆的城市里,并不存在真正的主人,每一个居民都只是无家可归的外乡人而已。”你想一想,你去一个外国的城市,你是去看大商场吗?不是的,你是去看那里的历史建筑。中国现在城市里的历史建筑已经被拆得差不多了,可看的东西已经不多了,那些可看的东西也都成了孤零零的文物。
这个我就不多说了。我推荐一本书,新华社记者王军写的《城记》,我看了很受震动。他写了北京市城建过程中的教训,从解放初一直到现在。里面引用了建筑大师吴良镛先生的一段话,吴先生这些年一直在为保护旧城奔走,但是基本上无效。这段话的大意是:北京的旧城开发破坏了绝大部分地面的文物建筑、古树名木,把历史文化名城北京仅仅当作地皮处理,就无异于将传世字画当作纸浆,将商周铜器当作废铜使用。讲得多么好啊,又多么令人痛心啊!我们必须想到,我们在建设过程中给子孙留下了什么。如果我们把老祖宗留下的不可再生的宝物全毁掉了,同时又制造了许多不用多长时间就不得不拆的东西,那么,我们就真的会成为挨好几代子孙骂的一代人。
我对深圳的情况不太了解,最近有一个印象不错。春节期间,我带一家人来深圳度假,因为深圳比较暖和,另外我太太、孩子都没有来过深圳,我们住在龙岗大鹏湾那边。龙岗区一个朋友带我们去看了两个地方,一个是明代的小城“大鹏所城”,另一个是客家大院“鹤湖新居”,都保护得不错,听介绍说,为了更好地保护,政府已经把这两处买下,把居民迁走,我觉得很好。
第三是借鉴西方与自己创新的关系问题。这个问题可能也是中国城建中一个比较大的问题。中国人好大喜功得很,一说办大学,就要办世界一流大学,一说城市建设,都要把自己的城市建设成国际化大都市或国际化城市。中国连小城市在内一共有661个城市,其中一百多个城市提出要建成国际化的城市。怎么建呢?无非在“大”字上做文章,无节制地扩大市区面积和人口,在建筑上搞大广场、大马路、大CBD、大豪华楼、大水池、大草坪。这就使得各个城市规划没有多大区别,都是同一模式。据说这是模仿西方,你到西方看看,哪个地方是这样的?他们是有一些意大利文艺复兴式的花园,有大广场、大水池、大草坪,但那是历史上的东西,而且风格各异,都很好看。还有就是抄袭西方的建筑符号,把西方古代、现代、后现代的表面样式和局部细节取一点儿过来作为点缀,或与中国古代样式拼接,结果弄得不伦不类,非常丑陋。有人打比方说,这样弄出来的不是漂亮的混血儿,而是黄种人染金发、做鼻子整容手术。克隆欧陆的建筑样式,给小区取俗不可耐的洋名,这些情况相当普遍,反映了我们房地产业和建筑业的文化内涵十分贫乏、混乱。其实,对于西方,我认为我们最应该学的,一个是保护自然生态环境,一个是维护城市的历史风貌,这两条在西方普遍做得很好。在制定城建规划时,他们很重视新老建筑之间、建筑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和谐,风格的协调和自然过渡。美国一位建筑师说:建筑应该像从它所在的地方生长出来的那样自然。我们现在不协调的建筑太多,包括在北京也是这样。
另外还有一些关系要处理好,我简单地提一下。
一个是我刚才说到过的人间温暖与个人空间的关系,住宅设计要兼顾二者。中国传统的问题是没有私人空间,现在开始出现另一偏向,就是亲情淡漠,邻里隔离。
还有一点,我想强调居住品质和个人素质的关系。住进了高尚社区,不等于你就成了高尚人。你居住的品质越来越好了,可是个人素质还是那样,住在豪华的房子里,每天无非是搓麻将、遛狗,现在这样的人很多,我觉得很没有意思。相反,人的素质高,房子简陋一点倒没什么,孔子说: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我觉得深圳人的总体素质还是可以的。(笑声)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在深圳认识一些朋友,我很喜欢他们,他们从事不同的职业,但都生活得很有情调。有一个调查显示,在选择社区时,多数人最看重的还是居民的文化素质。其实人都在乎与谁为伍,社区再高档,整天遇到的是鸡鸣狗盗之徒,生活还是很不快乐。
最后,还有一个普及与提高的关系。现在高档住宅建得很多,普通人的居住问题多少被忽视了。这次“两会”有三大热点,也是老百姓最痛恨的三个问题,第一个是医疗,第二个是教育,第三个就是住房。这三个问题关系到老百姓的基本生存状况,现在都是价格飞涨,老百姓看不起病,上不起学,住不起房。普通人的住房问题迫切需要解决,当然,光靠房地产界是不行的,政府必须有正确的措施。从整个国家来看,社会公正是一个大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没有人是安全的。你有再高档的住宅,你住在里面也是不安全的,因为大环境不安全。所以,必须解决贫富差别悬殊的问题,为所有的人创造一个安全的大环境。
好了,我就讲到这里。
问:周国平老师,您好!我是二十年前上大学时就看您的书,放在枕边,所以今天听说周老师过来了,特别激动,就来到了现场。周老师刚才讲到王国维先生,他说中国近代没有哲学家,周老师怎么看待这个问题?还有哲学家、哲人、智者三个概念,您认为哪个词最符合您对自己的诠释?
答:王国维说中国近代没有大哲学家、大诗人,这的确是事实,没有具有世界影响的、被世界公认的哲学家、诗人。这个问题的根源在什么地方?我觉得跟中国儒家文化的实用品格有关,我们缺少欧洲那种因为知识本身的价值尊重知识的传统,中国的问题出在这里。现在的情况我觉得很可笑,一些大学提出目标,要培养多少多少个世界级的学者,开玩笑!世界级的学者是培养出来的吗?根本不是。需要一个大环境,是在这个大环境下自然生长起来的,我们的问题是没有这个大环境!(掌声)
问:非常感谢周老师刚才为我们介绍了一些中国传统文化的缺陷,我关心一个问题,中国传统文化的缺陷性会不会影响未来的发展?或者以水平比较,东亚很多国家是儒家文化,比如韩国、日本,他们的这种文化在进程中有没有自我完善的功能?
答:我认为它会影响发展。我今天着重讲的是儒家文化的缺陷方面,当然儒家文化也有它好的一面、优越的一面,比如人际关系比较有亲和性,人和人之间有一种近似亲情的关系。我不否认这些东西,而且这些东西比如在东亚国家、日本还起了积极作用,这些东西是可以继承和发扬的。但是,儒家文化的缺点一定要改正,如果不改正的话,中国也许会有像韩国、台湾地区那种发展,一段时间里有比较大的经济发展,但是从长远来说,起码不能成为一个文化大国,就是对世界文化发展有影响的大国。中国光是在经济上发达是不够的,这个目标还比较渺小,你不是韩国、日本,你是一个历史悠久、幅员广大的大国,应该给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在文化上发生世界性的影响。怎样成为一个文化大国呢?不能一味地向人家推销我们的儒家文化,现在很多人在动这个脑子,怎么样把孔子推销出去,这个没有用,你改正自己的缺点,你的优点、你的积极影响自然就出来了。
问:您好,周老师。随着这几年,中国经济实力的增强,有这样的论调,就是中国要走进一个文化自信的时代,对于这个论调您是怎么理解的?第二,如果说中国要走进一个文化自信的时代,那么中国文化中有哪些部分是值得我们自信的?谢谢。
答:我倒是非常喜欢中国能进入一个文化自信的时代,但是我觉得这不是光靠自己鼓励自己就可以达到的(笑声),这有许多工作要做。至于中国有哪些东西值得我们自信的?当然有,我们老祖宗是有好东西的。像我刚才说的老子、庄子的东西,其实是很好的东西,西方很多人是喜欢老子的,老子《道德经》译本有很多种,西方也有大哲学家比如海德格尔对老子的哲学感兴趣,庄子的影响就小一点。孔子也值得我们自豪,孔子是大思想家,但是到了后来,尤其到了《中庸》、《大学》,儒家的礼教气味重起来了。对儒家的思想,我们也应该整理,哪些东西是好的,哪些东西是应该批判的。我认为人类真正好的东西是共通的,那些能够属于全人类的文化财富必然是解决了人类的共同问题,我们要把这些东西挖掘出来,不要光去强调中国的特点。只有弱小民族才这样强调,我们是大民族!
问:非常感谢周老师向我们推荐《城记》这本书,我大学是读理工科的,所以对哲学、传统文化了解不太多。请问周老师有没有更多的书推荐给我们这些对哲学、文化有兴趣的人?
答:这个开书单的事是最难的,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有点不知所措。我一般是这样建议的,如果你对哲学感兴趣的话,我不会给你推荐一本哲学专著,我会给你推荐一本哲学史,比如我会推荐美国人梯利写的《西方哲学史》,中国的我推荐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简编》,你可以从里面去找你可能感兴趣的哲学家的线索。
问:可能会耽误大家一点时间。我想说我心里最想说的话。周国平先生难得到深圳来,我也是仰慕已久,好不容易今天才见到周国平先生,所以心里很激动。人们都说四十而不惑,可是我现在五十多岁了,还有很多困惑。不知道有多少的诱惑,我自己都是生存在这种困惑和诱惑当中不能解脱。周先生的书给了我自己一个……(停顿)怎么说呢?我也是把它放在枕边的。我想在这里读一段,不知道大家是否愿意听?——“每个人都是一个宇宙,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自足的精神世界。这是一个安全的场所,其中珍藏着你最珍贵的宝物,任何灾祸都不能侵犯它。心灵是一本奇特的账簿,只有收入,没有支出,人生的一切痛苦和欢乐,都化作宝贵的体验记入它的收入栏中。是的,连痛苦也是一种收入。人仿佛有了两个自我,一个自我到世界上去奋斗,去追求,也许凯旋,也许败归,另一个自我便含着宁静的微笑,把这遍体汗水和血迹的哭着笑着的自我迎回家来,把丰厚的战利品指给他看,连败归者也有一份。”谢谢大家!
问:周老师,您好!我是一个高中生,所以我对哲学的问题了解得比较少一点。我觉得传统人居文化和经济发展之间有很大的矛盾,如果把古老的城镇文明留下来而不注重经济发展的话,那可以说是把这个城镇放弃了,放弃了它的经济发展。比如说北京,北京如果保留太多的四合院,那纯粹只有一个观赏意义,而不是帮助北京进行经济发展。我想问,您对经济发展和传统人居文化的关系是怎样看的?
答:一般来说,不应该有很大的冲突。比如说北京的四合院,那些年代比较悠久、建筑比较讲究的四合院,你把它保留下来,这对经济造成了什么损害吗?我一点也看不出来。这个东西的价值是越来越大的,从经济上看也绝对是有利而无害的,问题是你要看得远一点,要算长远的账。另外一点,文化遗产的特点是不可再生,那些古建筑是不可再生的,因此,如果保护有价值的老建筑与某一个地方的经济发展,比如说要开发一片房地产,要扩展一条马路,两者发生冲突的时候,那我认为就应该站在保护不可再生的资源这一面,新的开发应该让步。新的开发总可以想出别的办法,但是保护这个事情没有别的办法。
问:非常感谢周老师今天的讲座,原本谈民居,后来跑了一点题,但是更受用一些。非常感谢!刚才周老师说中国传统文人一方面儒家思想、一方面道家思想,给人的感觉是脚踏两只船,是不是说中国传统文人有一种精神分裂的倾向?刚才那位阿姨读了一段您的文字,可否问一下你的精神追求是什么?
答:中国文人你也可以称他脚踏两只船,但是我觉得不能说是人格分裂。我原来对中国儒道互补这个东西很否定,我觉得这里面有一种滑头,倒不是精神分裂。中国缺少精神分裂的人,精神分裂的人都是特别认真的人,中国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认真。左右逢源,可以出来当官,也可以在家里隐居,我觉得这很滑头。现在我的想法是原谅他们,因为这是被逼的,他们别无选择。至于讲到我的精神追求,老实说我不知道,如果你是讲终极目标,最终找到答案的人都是信宗教的,我还没有走到这一步。我也想信一个宗教,这样简单多了,可是我做不到。我还是痛苦地走在路上。
观众:尊敬的周先生,作为一个父亲,我不忍心再提起妞妞,但是作为一个读者,我还想请您谈一谈《妞妞》这本书,因为这本书对我的心灵的震撼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它反映了我们的人文关怀,我们对终极价值的追求。十几年过去了,请周先生再谈谈这本书。第二,请您介绍一下你的工作、生活情况,您的女儿还好吗?我希望您生活得幸福,希望您有更好的作品给我们读者,谢谢。
答:谢谢你对我的好意,也谢谢你对《妞妞》这本书的感受和评价。不过,关于这本书,我不知道你要我谈什么。至少在这本书出版后,我自己没有再看一遍。对我自己来说,它等于是一座坟,我要把那段经历埋在坟里才能继续前进。我不能再去看它。这段经历深深地埋藏在我心里,它肯定对我的生活、人生态度起着作用,我相信是起着好的作用,我比以前更超脱了,肯定和这段经历是有关系的。现在我的工作、生活情况都挺好。我的女儿现在七岁半,正在上小学二年级,很聪明,比我聪明多了。我自己觉得,跟孩子在一起真的非常有意思,这种快乐没有别的事情可比。
问:周老师好!我是高二学生,今天下午为了听你的讲座,逃课出来。大家都说我们学生是祖国的花朵,我觉得我这朵花在深圳已经蔫了。不知道你怎么看我们中国的教育制度?中国经过改革开放,大家都比较洋化了,比如说麦当劳已经占领了中国孩子的心,美国已经把麦当劳当作十大垃圾食品之一,而在我们中国还是这么猖獗。我看到中国文化被侵蚀很痛心,不知道周老师怎么看待我们中国文化被西方文化侵蚀的问题。
答:谢谢你逃课出来听我的讲座,我要替你求个情,请你的老师不要为此批评你。我觉得不能笼统地谈西方文化的侵蚀,要对西方文化做一个区分,有精华也有糟粕。你说的实际上是美国商业文化的侵蚀,这是一个世界性问题,在欧洲也存在。不过,欧洲有强大的人文精神传统,这种侵蚀只能伤及表皮。中国的问题是西方文化中的精华没有学到,学流行的表面的东西特别快。我所说的中国文化传统不重视精神本身的价值,正和你现在受的教育困扰有关系,中国文化的实用性现在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最严重就表现在教育上。中国现在的教育真是问题太大了,急功近利和应试教育这两者结合起来,造成了荒唐的局面。从幼儿园开始就为十几年以后的高考做准备,为了过高考那个关,十几年的生活全牺牲了,我觉得这非常可怕。我对你现在的处境非常同情,但是没有办法,必须改变现在的体制。我原来说过,唯一的办法是取消高考,有的人提出来,现在中国这么腐败,你取消高考后,不是腐败更严重了吗?走后门、学校收费会更严重。我认为这是一个综合治理的问题,取消高考,同时惩治腐败,健全教育法律。你不能因为担心腐败就让高考造成的极坏影响延续下去,让一代代孩子都做牺牲。高考必须取消,这是迟早的事情,否则中国教育不可能有根本的改观。
问:周老师,我有一个问题,大家不停地谈论文化、哲学,我们现在需要寻找一种精神上的寄托,在匆忙的生活中对精神层面有更多的需求。西方哲学对西方人的引导是把这种寄托引向宗教,可以在宗教里找到一点安慰。对于现在的中国,尤其是繁忙的深圳大都市,你觉得我们在寻找精神层面的需求时应该通向哪个方向?
答:我不反对相信某种宗教,据我看,总的来说,有宗教信仰的人一般精神上比较安宁,而且道德上比较好。宗教的作用多半是好的,对社会、对个人都有一个净化作用。但是信宗教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比如说你加入教会就算信了,不是这么回事,有的人就是信不了。我认为,信仰是每个人自己的事,形式不重要,信不信某种宗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有自己的精神生活,不能仅仅生活在外部世界里。现在社会竞争很激烈,这当然是一个不利条件,但是人终归是有精神上的需求的,如果得不到满足,或者会感到痛苦,或者会感到空虚,都不好受。所以,我的建议是不要把全部时间都用来竞争,要留一些时间给自己,做满足精神需要的事情,比如读书、发呆、写日记等等。至于精神追求向哪个方向发展,我回答不出来,我想不会有一个大家统一的方向,即使对于每个人自己来说,也未必有一个固定的不变的方向。在精神追求的问题上,我相信过程比目的重要,耕耘比收获重要,耕耘本身就已经是收获。
问:我记得罗素说过,东方的哲学体验偏于神秘,你认为西方哲学传统中是否也有神秘的一面?刚才谈到儒学、道学,周先生对中国人的中庸态度非常不屑,但是我觉得中国人可以选择儒家,也可以选择道家,可以选择入世,也可以选择出世,这是最大的自由。基督教是入世还出世的呢?你谈到超脱和超越,这两者有大的区别,超越是入世的态度,超脱是出世的态度,是这样吗?
答:按照我的用法,超越是出世的,它否定世俗,想望彼岸,超脱是在出世和入世之间,它与世俗保持一个距离,并不否定世俗。西方的柏拉图主义有强烈的出世一面,所以可以和基督教的出世结合起来。至于神秘主义,我理解是指靠天启或灵悟来认识世界本质,这个传统在西方一直是有的,比如普罗提诺的新柏拉图主义。中国的神秘主义我不知道,像道家我不认为是神秘主义的,如果罗素指的是道家,我认为是错的。佛教中有,但那不是中国本土的。另外,你说中国人有最大自由可以在儒家道家之间选择,你这个说法有点强词夺理。这个自由其实非常小,整个社会是一个专制体制,在专制体制的大格局里,你无非是选择做专制体制的工具还是跟它保持一定距离,发发牢骚。在政治学的意义上,只有受法律保护的个人自由才是自由,纯粹的精神自由不是自由。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中国传统中没有个人自由。
记者:你正在读的书是什么?过去几年一直读的书是什么?
周国平:挺杂的,我读的书一般分两类。一类是按照我的读书计划来读的,比如这段时间在读古希腊的作品,这是我的重读经典计划的一部分。另一类就是临时拿起来读的,比如新出的书。有一个可悲的情况,就是常常是别人要我读,作序或写评论。我大部分都拒绝了,因为精力有限,准备以后全部拒绝。如果是好书,我会写评论,但是不能是别人让我写,要按照我自己的计划来做,要不然我的时间全给别人了。
记者:过去一年,在您工作的领域了,您遇到的最不可思议的事是什么?
周国平:三个官司,都是不可思议的。慢慢我想通了,一开始真的觉得不可思议。
记者:想通了什么?名人就是要被关注的?
周国平:如果要付这种代价,我宁愿不当名人。
记者:你真的随时随地在思考吗?
周国平:不,这太愚蠢了。一个人做哲学家秀才会这样说。
记者:你是宁愿关注思想本身还是关注怎么去做思想家?
周国平:这个问题都要问我吗?我只可能给你一个回答。就算我是那样的人,我也不会老实地告诉你。当然我相信我不是这样的人。
记者:你自传里说你的性格是敏感的、脆弱的,不善于与人交际。但是我看很多访谈说你是善良、活泼的,你怎么看?
周国平:善良、活泼是非常好的词。你的问题是活泼跟我的自述不吻合?我原来确实比较怕羞,但是在某些场合可能会比较活泼。像今天这个情况是很少的。一般听我的讲课,很多人说不听就好了,听了我的讲座,把看我的书造成的印象全都破坏了。所以我总是在逃避讲座。我觉得特别需要今天这种气氛,这种气氛可遇不可求。
记者:你又是一个教授,又是一个作家,有网友评论你不是一个真正的哲学家,除了研究尼采外,你没有建立起自己的哲学体系。
周国平:没错,而且我不想建立。至于你前一半的问题,我的遭遇还可以用另一种方式说,就是作家认为我不是作家,教授认为我不是教授,什么都不是。
记者:你怎么定位?
周国平:我什么位都不定,我既不是作家,也不是教授,我就是一个爱想事、爱写东西的人。
记者:你从来都不定义自己吗?
周国平:不定义。做你喜欢做的事就行了。如果你没有自己喜欢做的事,怎么定义都是空的。
记者:你的书很大一部分在生活哲学这一块,是鼓励心情的东西?
周国平:这就不用我来批评了吧。对于某些只能读懂那些书的人来说,他看更好的东西仍然认为是这样的书,他的水平就这样。
记者:你认为你的书也分三六九档吗?你还有一些书是他们看不懂的吗?
周国平:当然有,刚才你说的就是证明。
记者:你会主动把你的书拉出一个差距吗?
周国平:我觉得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事情。从我的写作来说,我的主张是这样,而且实际上也是这样做的,我不看读者,不管读者。老有人问你的读者定位是怎样?我觉得很可笑。如果一个作家就为一类读者来写,这是一种市场行为。
记者:读者真的这么可恨吗?
周国平:读者不可恨,读者可爱。
记者:那为什么不考虑呢?
周国平:一个人老老实实写自己的东西,读者群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不是你去定位定出来的。我后来才知道有一批读者很喜欢我的东西,而且比较稳定,这是我写作后才知道的。这不是你去制造出来的喜爱,是自然形成的,这就很好。我会继续这样做,不要去定位读者,这样反而能保持一批读者。如果我去迎合读者,等于把好读者推开了,他们不喜欢这样的作家。
记者:我看到你最近一本书,有读者说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你现在的写作相对于以前是不是灵性少了一点?
周国平:这是值得我反省的,我觉得和我的生活状态有关系,太忙,让我写这个那个的人太多,这特别分散我的精力。我最喜欢的生活方式,就是围绕一个中心读很多书,思考一些问题,这样有相当的积累,然后再写作。我现在积累的时间少了,生产的时间多了。
记者:你觉得这种积累必须一直增加,就算你已经阅读了这么多书,可是你觉得还不够?
周国平:不够,我觉得太不够。所以我有一个计划,就是重读经典。我真的觉得积累是最重要的。有的人问学术和写作这两者怎么平衡,我自己体会,学术就是我的积累过程。在围绕一个主题深入读书、思考之后,我就觉得踏实,写出的东西就比较有内容。如果一段时间没有做这个工作,我就开始重复自己了。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但是我觉得我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还有希望。
记者:你认为一个好的哲学家应该有一个什么样的居住环境?
周国平:这倒不直接跟居住有关系。你说哪里没有天空啊?你真要仰望的话总有一个天空可以仰望。真正的问题不是出在这里,是出在我们的传统,不鼓励思考纯粹的哲学问题。
记者:你觉得现在的人最缺失的感情是什么?
周国平:要我说有两种感情都缺失,一个是善良。善良,对生命的同情,这是最基本的感情。一个社会要有一个好的生存环境,至少应当是大部分人都具备善良的品格。现在的问题是这个环境让人不敢善良,你善良就倒霉。另外一个是缺乏高贵,做人的尊严,往往只要利益,为了利益不要尊严。
记者:深圳作为一个移民城市,你认为它的居住文化的核心是什么?与传统的居住文化,比如老北京、老上海相比,它们之间是否有一定的区别?这个区别是什么?另外我们说文化是有价值的,作为移民城市的深圳,它的文化价值体现在哪些方面?
周国平:这个问题我恐怕就不能很好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本身很大,我也不太熟悉。我想,不管传统城市也好,移民城市也好,一个正确的做法是发扬自己的特点,扬长避短。传统城市的优点是传统,那就要保护好传统。作为移民城市来说,多元、开放就是优点。这一点怎么体现在居住上?在一个平地上建一个新城市,在一张白纸上画一幅新画,这是最大的优势。规划非常重要,你没有任何负担,完全从零开始。这样你就能把世界上最好的建筑、规划的理念进行认真的研究以后,确定一个最好的方案,当然具体怎么做,这是一个很专业的事情。它本身没有传统,也不可能制造一个传统出来。但是,如果现在规划得非常好,基础打得非常好,你这个新的传统就开始形成了,将来这就是你的传统。如果底子打得不好,就仍然没有传统。我只能抽象地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