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的讲演题目是《人文精神与教育》,因为在座的都是大学生和研究生,面对同学们,我想从人文精神的角度着重谈一谈我对教育的理解。
同学们一路拼搏,终于进了大学,当然都是抱有一定的目的的。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呢?为什么要上大学?想从大学得到什么?可能许多同学最主要的目的是要拿到文凭,有比较高的学历,当然也要学到一点知识,这些都是谋职的资本,然后能够找到一个好的工作。抱着这样的目的,我觉得无可非议,但还远远不够。如果只有这一个目的,你就仅仅是受了职业培训,不能算是真正受了大学教育。如果大学仅仅做到这一点,大学也只是起了一个职业培训场所的作用,不能算是真正的大学。但是,这正是我们今天大学的现状。我认为中国教育现在的一个严重问题就是太急功近利,大学基本上成了职业培训场,这当然不是学生的问题,而是体制的问题,这种体制使大学变成了职业培训场,迫使学生也把职业培训当成了上学的主要目的甚至唯一目的。那么,怎样的教育才是合格的教育呢?我认为这就要从人文精神来谈了。
现在许多人在谈教育的理念、大学的理念,在我看来,这个理念应该就是人文精神。人文精神是教育的灵魂,它决定了教育的使命、目标和标准,没有人文精神,教育就没有灵魂,就是徒有其表的教育。当今教育的种种问题,归结为一点,实际上就是人文精神的失落,而且失落得相当全面。
什么是人文精神呢?我理解的人文精神,简单地说,就是现在人们经常说的“以人为本”。也就是说,要把人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要尊重人的价值。具体到教育上,就是要把人身上的那些最宝贵的价值通过教育实现出来,一种合格的教育就应该是把学生身上那些人之为人的价值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的,应该是能够让学生把这些价值实现出来的。教育就是育人,就是要把学生培育成真正的人,亦即人的宝贵禀赋都得到发展的人,而不是仅仅能够满足社会上、市场上某种需要的人。简要地说,人文精神的核心是尊重人之为人的价值。与此相应,教育的根本使命就是要实现人之为人的价值。
那么,人身上到底有哪些价值是最宝贵的,是人文精神所尊重的,因而是教育应该促进它们实现的呢?我认为人身上是有三样东西是最宝贵的。第一个是生命,生命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最宝贵的,没有生命其它一切都谈不上。第二个是头脑,人是有理性能力的,有智力活动的。第三是灵魂,人是有精神需要、精神追求、精神生活的。所以,与这三样东西相应,为了实现这三样最宝贵的东西的价值,我们就有相应的教育项目。现在与生命相应的教育是体育,我认为范围狭小了一点,应该扩大,成为生命教育。可惜生命教育这个词没有办法简称,简称就成了生育,比体育还狭窄,成了光教你生孩子了。针对头脑的教育,我们有智育,就是智力教育,这个词很准确,但我们现在的做法有问题,我下面再讲。相对于灵魂来说,我们有德育,就是道德教育,我觉得还不够,应该加上美育,也就是审美教育。德育和美育都是灵魂教育,如果说德育的目标是灵魂的高贵,那么美育的目标是灵魂的丰富。因此,我认为在学校里应该有这样四种教育,就是生命教育、智力教育、道德教育和审美教育。
一、生命教育:实现生命的价值
首先谈一下生命教育。生命教育包括体育,但体育只是生命教育的一个部分。体育就是身体教育,以健康的身体为目标。如果一个人只是身体健康,体格强壮,却不懂得热爱生命,尊重生命,享受生命,健康有什么意义?所以,我主张把体育扩展为生命教育,生命教育的目标是培育对生命的尊重。
生命是最基本的价值,我想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人只有一次生命,这个生命是他一生中所有其他价值的基础。有一个学校开展生命教育,请我题词,我题了三句话:热爱生命是幸福之本;同情生命是道德之本;敬畏生命是信仰之本。一个人只有热爱生命,对生活充满兴趣,才有可能感到幸福。那种生命力乏弱的人,心如死灰的人,是不会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开心的。同情生命是道德之本,这是中西哲学家的共同看法,人类的一切道德都发端于同情心,都建立在同情心的基础之上。对生命怀有敬畏之心,因为生命的奇妙而相信它有着神秘的来源,这是有信仰的人的共通感情。信仰的本质就是相信生命具有某种神圣的性质。无论你信基督教,信佛教,还是什么教也不信,如果你对生命的神秘性有一种领悟,你可能就是一个有信仰的人。
那么,怎样才算尊重生命呢?我想,一个是要珍惜自己的生命。现在学校里屡屡发生中学生、大学生、研究生自杀的事件,当然这里面有社会的原因,包括现行教育体制的问题,应试教育的压力,生存的压力,等等,但也有学生自己的原因,就是把生命看得太轻,一时想不开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尊重生命还包括应该享受生命,上帝给了你唯一的一次生命,干吗不享受啊。从某种意义上说,享乐主义是正确的,活着时不行乐,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生命本身所具有的欲望都不是罪过,禁欲主义是完全违背人性的。有健康的生命本能,能够感受到生命的乐趣,这是人生的强大动力。比如说恋爱,我觉得恋爱就是一种推动人向上的动力。我读初中时暗恋一个女生,使劲在她面前表现自己,为了让她佩服我,毕业时我报考上海最好的中学,就是上海中学,结果考上了。我上大学时,大学生是不准恋爱的,这真是没有道理。当然更不准发生性关系,这种事如果被发现,就必被开除学籍。现在大学生在这方面已经很自由了,不过太自由也有弊病,你可能沉湎在花前柳下,革命意志衰退。所以说我不反对及时行乐,关键是行怎样的乐。快乐有层次的高低,有些人往往沉溺于较低层次的快乐,从来不知道高层次的快乐是什么,真正的享受生命应该更注重高层次的快乐。另外我还想强调,尊重自己的生命,最重要的是要有对自己的生命的责任心,有意义地度过一生。
在尊重自己生命的同时,当然也要尊重他人的生命。刚才我说了,同情心是道德的开端和基础,一个没有同情心的人是不可能讲道德的。在现在社会上,同情心是越来越弱了,善良成了一种稀有品质,这是很可悲的。不但在社会上,而且在大学里,诸如杀人这样的恶性案件也越来越多,包括耸人听闻的马加爵杀人案,最近还发生了复旦学生虐杀流浪猫的事,表现出对生命的冷漠甚至残忍。
所以,我觉得,在学校里开展生命教育,把生命教育作为最基本的人生观教育,不但很有必要,而且十分迫切。如果学校里培养出的人不爱生命,没有人性,无疑是教育的最大失败。教育的第一个目标,应该是使学生成为热爱人生的人,同时也是善良的人。生命教育如何开展,还需要好好研究,基本内容应该是引导学生善待自己的生命,由此推己及人,善待一切生命。这是我要说的第一个点,就是生命教育。
二、智力教育:实现头脑的价值
第二点是智育,就是智力教育。智育是学校教育的主要任务,学生在学校里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接受知识方面的教育,所以我对这个问题要着重谈一谈。
智育的目标是实现头脑的价值。现在对智育流行一种狭隘的理解,就是把它仅仅理解为知识的灌输,甚至归结为考试的分数,职业的技能。头脑的真正价值不在这里,你这样做只是把宝贵的头脑当成了一个容器,一个工具。智育的真正目标应该是让学生的智力得到健康生长,鼓励和培养他们对智力生活的爱好,使他们懂得享受智力生活的快乐。
在人的智力品质中,第一重要的品质是好奇心。人类所有智力活动的形式,比如哲学、科学,都是从好奇心开始的。好奇心是天生的,每个人在智力生长的一定阶段上都会显现出来,实际上是一个人的理性觉醒的朕兆。从我的孩子身上,我就看到了这一点。在很小的时候,她就会问很多让人很意外的问题,问得最多的是五岁的时候,还没上小学,上小学后这样的提问就少一些了。所以我认为,从幼儿园到上小学,孩子的哲学水平是下降的(笑声),大约因为越来越接受老师给的现成答案了吧。你们听听她五岁时都问什么样的问题。有一段时间,她经常说我不想长大,又说要是没有时间该多好呀,我估计她是知道了人长大就会变老,她不愿意变老。那些天里,她就老问什么是时间,时间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跟她讲得清楚。但她自己在那里琢磨,有一天她说:我知道时间是怎么回事了,时间是一阵阵过去的,譬如说刚才我说的那句话,刚才还在,现在不在了,想找也找不回来了,这就是时间。她知道时间一去不返的性质了。还有一回,她问妈妈:世界的外面是什么?妈妈随口说:那还是世界吧。她不满意这个回答,想了一会儿,就说:世界的外面是世界的下一曲。她听CD,一曲完了还有下一曲,她用这个比方说明世界是无限向外延伸的。还有一回更神了,她问我:爸爸,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会不会有另一个我?我一听就毛骨悚然,赶紧打岔说:可能吧,说不定你还会遇到她呢。我是不想让她想这个问题,没想到她听了很生气,说:不会的!然后转过脸对妈妈说:有一天,你老了以后,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又会生出一个人来,那个人跟你长得完全不一样,但她就是你。她说的是轮回啊。(笑声,掌声)你们不要以为她是受了我的影响,实际上我非常小心,从来不向她谈这些大问题,这些问题都是在她头脑里自发产生的。有一本书的书名是《孩子都是哲学家》,我完全相信这个论断。你们为人父母之后,留意一下,肯定有一段时间孩子会提大量的这样的问题。现在大人对待孩子这样的提问一般是三种态度:一种是置之不理;一种是顶回去;还有一种是自以为聪明地给孩子一个简单的回答。这些做法都很粗暴,其实所有的哲学问题都是没有答案的,对待孩子这种提问的最好办法就是鼓励孩子继续想。我在这种情况下往往这样说:宝贝你提了一个特别好的问题,可是爸爸回答不出来,我们一起慢慢想。我觉得孩子的这种好奇心特别可贵,一定要鼓励和保护,决不能挫伤它。
好奇心是非常可贵的,但也很容易被扼杀和磨灭掉。在我看来,好奇心有两个最大的敌人。一个是习惯,往往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一些事物见多了,习以为常了,就自以为懂了,其实哪里是懂了,不过是麻木了罢了!真要你讲出其中的道理,就讲不出来了。好奇心还有一个更大的敌人,就是功利心。出于好奇心提的问题大多是无用的,但是关系到人的理性和灵魂,我们往往因为它们无用就认为它们没有什么意义,就把它们pass掉,这种功利心不知道扼杀掉了多少好奇心!我觉得我们的教育就存在这个问题。爱因斯坦曾经感叹说,我们的教育没有把人们的好奇心完全扼杀掉,这简直是个奇迹。他那个时候的教育还不太功利,就已经发出这种感叹了,在我们现在这种应试教育体制下,好奇心的保持就更难了。不光是教育,我们的整个文化都有这个毛病,就是实用性,无论对什么事情,首先就问有没有用,没有用就不要去做。我看过一个笑话,我觉得编得很有意思。在一个国际夏令营里,老师让孩子们讨论一个问题,题目是“世界粮食匮乏问题”,孩子们都不明白这个题目,但原因不同。美国孩子问:什么是世界?他太狂了,美国就是一切,不知道美国之外有世界。非洲孩子问:什么是粮食?他太穷了,没有见过粮食。欧洲孩子问:什么是匮乏?他太富了,不知道有匮乏这种事。中国孩子问什么呢?他问:什么是问题?(笑声,掌声)这是讽刺中国孩子没有好奇心,我觉得基本上符合事实。尽管这是个笑话,还是很传神地描绘了中国的孩子缺乏好奇心。其实孩子的天性都是一样的,都是有强烈的好奇心的,完全是被我们的教育和文化扼杀掉的。
从好奇心这一点来看教育,在教育中,兴趣是非常重要的,是教育第一要保护和鼓励的东西。杜威说,兴趣是一个人的能力的可靠征兆。事实也是这样,你做什么事情特别感兴趣,那你肯定在这个方面是有天赋的。学习有没有成效,关键是有没有兴趣。一个人在学习和研究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时,精神处在一个非常快乐的状态,他真正是在享受。享受什么?就是享受智力活动本身的快乐。在这个时候,心智的运用本身就是快乐,就成了最大的快乐源泉。这就是古希腊人所看重的智性的快乐。一个善于享受这种快乐的人,他的心智始终处于活泼状态,这样的人是最容易出成就的。事实上,对世界充满兴趣是天才的主要品质。人们常常说天才就是勤奋,并且以为勤奋就是死用功,其实完全不是这样,他是太喜欢他所做的事情了,欲罢不能,在旁人看来他就是很勤奋,其实他是在享受,但是你不知道!(笑声,掌声)所以,教育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培养和保护学生的兴趣。看一个学生的智力素质好不好,第一个尺度就是看他对事物有没有好奇心,对知识有没有兴趣。具体的兴趣点是可变的,在一段时间里,你也许对某个领域、某个问题更感兴趣,以后又转移到另一个领域和问题。但是,充满兴趣的状态是一贯的,享受智性快乐的状态是一贯的,只要你能保持这样的状态,要你不出成就也难。
智力品质的另一个要素是独立思考的能力。所谓独立思考的能力,就是对于任何理论、说法,你都要追问它的根据,在弄清它有无根据之前,你要存疑。笛卡儿所说的怀疑一切,意思就是对未经独立思考过的一切要存疑,这其实是思想者的必备品质。爱因斯坦把独立思考能力称作人的内在自由,并且认为教育的目标就在于培育这种内在的自由,而不在于灌输特定的知识,不在于培养专家。他说专家无非是训练有素的狗。(笑声)如果你仅仅在某个狭窄的领域里受过良好的训练,具备相关的专业知识,你当然可以算是一个专家,但用这个标准看,一条训练有素的狗也可以算是一个专家。拥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对一切知识处于支配的地位,训练有素的狗则被它所受到的训练所支配,这是二者的分界线。
那么,从独立思考的能力这一点看,具体到教育上,我认为就是要培养自主学习的能力。教育最重要的任务,第一是培养学生对知识的兴趣,第二是培养学生自主学习的能力。作为大学生,尤其是研究生,你必须有这个清醒的意识,千万不要把注意力放在学习死的知识上。你要学会自己安排自己的学习,知道自己要朝哪个方向钻研,应该看些什么书。自主学习是一切有成就的人的共同特点,他们都必定是具备这个能力的。还是举爱因斯坦为例,我认为他非常了不起,他不仅是一个大科学家,而且是一个哲学家、教育家,他对人类的智力品质和灵魂都有非常透彻的了解。在他去世前一个月,他的母校苏黎世理工大学百年庆典,请他写了一篇纪念文章。在这篇文章里,他没有吹捧母校而是批评母校,也批评整个教育制度。他说:从入学开始我就发现,按照学校的教育方式,我不可能成为好学生,因为成为好学生就意味着要认真听讲,要做很多作业,而我是不可能这样做的。所以,我当时就下定决心,满足于做一个中等成绩的学生,而把大量时间用于“以极大热忱在家里向理论物理学的大师们学习”。所以,爱因斯坦虽然上了大学,他实际上是自学的。毕业后,他又拒绝了学校的留校邀请。他说:如果留校的话,我就不得不去写大量的论文,结果便是变得浅薄。他在一个专利局找了一份差事,做一个小公务员,干了七八年,用业余时间研究理论物理学,他自己说那是他一生中最富于创造性活动的时期,为此感到极大幸福,他的相对论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产生的。
我相信,各个领域里的杰出人物都是这样的,他们的成材史都是向教育争自由的历史。作为一个学生,你无法改变现行的教育体制,但是如果你足够优秀,你就完全不必跟着这个体制走,你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持对它的独立性。在我看来,一切教育归根到底都是自我教育,一切学习归根到底都是自学,所有的伟人都是自学成才的,没有听说是老师教出来的。我很赞成一句话:学习就是学会学习。你学会了学习,有了自主学习的能力,这是一笔终生财富,一辈子受用不尽。有成就的人都是终身自学者,不需要老师,永远在自学。英国哲学家怀特海说过一句话:什么是教育?教育就是把你在课堂上学的东西全部忘记了,把你为考试背的东西全部忘记了,那剩下的东西就是教育。如果你什么也没有剩下,就意味着你完全没有受过教育,白上了学。(笑声)那剩下的东西是什么呢?就是自主学习的能力。用怀特海的话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智力活动的习惯和融入身心的原理,至于那些具体的知识,如果你不用,是很容易忘记的,如果你要用,又是随时可以查到的。他还说过一句话,受教育的过程应该是一个智慧增长而知识减少的过程,那些知识的细节都消失在智慧里了,你需要的时候是很容易推导出来的。大家不妨想一想,自己在学校里是不是把功夫都用在那种很容易忘记又随时可以查到的东西上了,如果是这样,就太亏了。怀特海主张,应该像一个无知的人那样思考。说得真是精辟,不管你已经拥有多少知识,都当它们不存在,你的头脑永远直接面对事物本身,这正是一个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的基本状态。
关于智育,我还想强调一点,就是智力生活的非功利性。爱因斯坦说:欧洲的伟大传统是为了知识自身的价值尊重知识。我们可以看到,这个传统从古希腊就开始了。毕达哥拉斯发现了勾股定理,为此举行百牛宴,杀了一百头牛来庆祝。在当时,发现了这个原理有什么用啊?任何物质上的好处都不可能有,他感觉到的完全是智力活动得到胜利的巨大喜悦。把心智的运用、知识的获得看作最大快乐,看作目的本身,这确实是欧洲的传统,马克思也不例外。马克思心目中的理想社会也就是共产主义社会是怎么样的?仅仅是物质的极大丰富吗?完全不是。那是一个自由王国,用他的话来说,这个自由王国是存在于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的。到那个时候,人的一切活动不是为了外在的目的,不是为了物质的生产,而是为了发展人的能力,人发展和享受自己的能力这本身就是目的。按照马克思的设想,那时候必要劳动时间缩短到了最低限度,整个社会只需要花很少时间就能够满足自身的物质需要了,剩下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自由时间,这些时间用来搞什么呢?用来搞艺术、科学、哲学这些精神活动,人人都是这样,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活动本身就是人性的实现,这才是理想的社会。
物理学诺贝尔奖获得者丁肇中有一段话讲得非常好。在一次讲座时,有学生问他:丁教授,你现在的研究有什么经济价值?他回答说:我不知道。但是,诺贝尔物理学奖第一届和第二届分别奖给了电子和X光的发现者,这两项发明在当时都没有什么经济价值。同样,后来的量子力学和原子物理学在产生时都被认为是花钱最多而最没有经济效益的。他说:科学最重要的是兴趣,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而不是为了名利,这个利也包括经济价值。我相信,不管哪个领域的大师,都一定有这样一种眼光和态度。智力活动本身就是快乐,就是人的高级属性的满足,你为什么非要把高级属性的满足落实到、实际上是降低为低级属性的满足即所谓有用呢?所谓有用,不就是吃好、穿好、住好嘛,不就是物质丰富一点嘛!人为什么只想去满足自己的低级属性,不肯去满足自己的高级属性呢?为什么要用低级属性的满足为标准来判断高级属性的价值呢?这不是颠倒了吗?
经常有人问中国为什么出不了世界级的大师。虽然有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中国人,但他们都是在国外受的教育,如果一直呆在国内,恐怕就不会有这个成就。我觉得根本的原因就是我们太实用,什么东西都要问有没有用,这是我们传统文化的一个大弱点。这个问题其实很早就有人提出来了,王国维在二十世纪初就指出,中国的最大问题是不注重精神价值,他说引进西方的物质文明是容易的,二三十年就能见成效,但是精神文明建设必须经过好几代人的积累,这是最难的。在欧洲,有很多人纯粹是为了兴趣去进行研究,根本不问有什么用处。我在德国的时候就认识了这样的一个教授,是哲学教授,他正好是研究王国维的,写过一本厚厚的专著,可是有一阵突然对猴子发生了兴趣,想研究猴子的生活习性,就买了好几只猴子养在家里,和它们同吃同睡,他的老婆实在受不了了,就和他离婚了。(笑声)像这样的怪人特别多,一根筋,在旁人眼里好像疯了。我相信,一个民族像这样出于纯粹兴趣做事的人越多,在这片土壤上就越容易出大师。所以,我们必须改变我们文化的实用性品格,形成一种全民族尊重精神价值的氛围,那样才会有希望。
总之,智育的目标应该是培养好奇心、纯粹的兴趣和非功利的探索精神,培养独立思考、自主学习和享受智性快乐的能力,这是智力教育的本义,而不仅仅是灌输知识,当然更不仅仅是培养职业技能。
三、灵魂教育:实现灵魂的价值
我把灵魂与头脑、心灵生活与智力生活区别开来。人有一个头脑,这是可以看见的,而灵魂是看不见的,你问我灵魂在身体的哪个部位,我说不出来。但是,我认为灵魂与头脑是有区别的,人对美和爱的需要,对意义的需要,这些都不能用头脑来解释,我只能说来自灵魂。套用柏拉图对于知、情、意的分类,可以说头脑是知,也就是理性,灵魂是情和意,也就是情感和意志。情感是审美性质的,意志是道德性质的,与此相应,灵魂的教育可以相对地区分为美育和德育。美育的目标是造就丰富的心灵,使人有丰富的情感体验和内心生活,德育的目标是造就高贵的灵魂,使人有崇高的精神追求和自觉的信仰。
谈到美育,现在许多家长好像很重视孩子的艺术教育,给孩子报各种班,学各种技能,弹钢琴呀,画画呀,但出发点极其功利,无非是为了孩子将来多一条路可走。这是很糟糕的,违背了美育的本义,结果只能是败坏孩子对艺术的感觉。艺术是最自由、最没有功利性的精神活动,搀杂进功利的考虑,就不是艺术了。美育也决不限于学一点吹拉弹唱或者画画的技能,它的范围广泛得多,凡是能陶冶性情、丰富心灵的活动都是审美教育。我把美育归入灵魂教育,我认为这一点很重要,美育是对心灵的教育,它的目标是心灵的丰富,是体验美和爱的能力。
那么,怎样才能使心灵丰富呢?欣赏艺术,欣赏大自然,情感的经历和体验,这些都很重要。除此之外,我提两点一般性的建议。一个是要养成过内心生活的习惯。上面谈智力教育时,我说人应该养成过智力生活的习惯,现在谈灵魂教育,就是要养成过心灵生活的习惯,优秀的人应该有这两种习惯。我们平时总是在和别人一起聊天、谈话、办事,但是人应该留一点时间给自己,什么事也别做,什么人也不见,和自己的灵魂在一起,这叫独处。静下来,想一想人生的问题,想一想自己的生活状况,想一想所经历的人和事。现在的世界太喧闹太浮躁了,人们都生活在表面,生活在外部世界里,我觉得这很可悲。这个时代大家都很看重交往的能力,这次我来四川,在北京机场的书店里看到一本书,书名叫《能说会道者赢》,我一看就感到别扭,能说会道也就是做一个推销员罢了,那算什么成功。我承认交往是一种能力,但独处是一种更重要的能力,缺乏这种能力是更大的缺陷。一个人不喜欢自己,和自己在一起就难受,这样的人肯定是没有内涵的,他对别人也不会有多大益处,他到别人那里去对别人只是一种打扰。(笑声)一些没有自己心灵生活的人在一起,他们之间的交往就无非是利益关系,就会互相争斗。
另一个建议是读书,读好书。不能光读专业书,还要读一些与专业无关的书,罗素所说的“无用的书”。文科有很好的条件,因为“有用的书”与“无用的书”是统一的。一定要读好书。我比较爱读书,但还是有许多好书没有来得及读,也许永远来不及读了,这是特别大的遗憾。当你读了从古希腊以来的哲学人文经典,你会发现这是莫大的享受,如果没有读,你是蒙受了多大的损失,可是正因为没有读,你还不知道自己蒙受了这么大的损失。人类的精神宝库属于每一个人,向每一个人敞开着,你不走进去享受里面的珍宝,就等于你把自己的权利放弃了,那是何等可惜。
最后谈德育。我觉得对德育也一直有一种狭隘的理解,就是把它仅仅看成一些规范的灌输,比如集体主义、爱国主义、诚实、守纪律之类。智育限于知识,美育限于技艺,德育限于规范,都是舍本求末。德育应该是对灵魂的教育,目标是灵魂的高贵。
从人性看,道德有两个层次。一个是人的社会性层次,道德是维护社会秩序的手段。另一个是人的精神性层次,道德是灵魂的追求。这两个层次都不可缺少,但精神性的层次是更为根本的。康德说,人能够为自己的行为立法,就是说的这个层次的道德。人有超越于生物性的精神性,它是人身上的神性,意识到自己身上有这个神性部分,并且按照它的要求来行动,这是道德的本义。这个真正意义上的道德,它的基础是人身上的神性,是人的灵魂的高贵,它是真正自律的。如果没有这个基础,只在社会层面上谈道德,道德就仅仅是维护社会秩序和处理人际关系的手段,是一种功利性的东西,是他律。我们进行道德教育,应该从根本入手,使人们意识到人的灵魂的高贵,在行为中体现出这种高贵。什么是灵魂的高贵呢?就是有做人的尊严,有做人的原则,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做亵渎人身上的神性的事。一个人为了满足物欲而百无禁忌,不择手段,只能说明他身上的神性已经泯灭,只剩了兽性,就已经不是人了。事实上,那些做出了道德沦丧之事的人,他们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不知人的尊严为何物。有的人真的不拿自己当人,遇到这种人你就很难办了。(笑声)一个自己不懂得做人的尊严的人,一定也是不懂得尊重他人的。他和人打交道永远是不讲诚信的,不过我认为我们对他还是要讲诚信,就是老老实实告诉他:我不跟你打交道!(笑声,掌声)
相信人身上是有神性的,这实际上就是信仰了。信仰主要不在于信不信教,你可以不相信神,但是你一定要相信神圣,相信人身上是有神性的,所以要有所敬畏,要知道有些事情你做不得的,有些原则是不能触犯的,触犯了就不是人了,要有做人的原则。所以说到底,有灵魂的高贵,有做人的尊严感,你就一定会自律,道德和信仰就都有了。如果没有,道德和信仰就都谈不上,你标榜的道德和信仰都是表面的,都是假的、靠不住的。
尊重灵魂其实是一种广义的宗教精神。一个民族可以没有宗教,但是不能没有宗教精神。所谓宗教精神,就是对高于世俗生活的精神意义的追求。人类的精神生活领域是围绕着对这种更高意义的追求展开的,用大自然的眼光看,这个意义并不存在,它实际上要靠人自己来创造。正是这样一种为生存寻求和创造一个更高意义的过程,形成了人类精神生活的各个领域,包括宗教、哲学和艺术等等。那么这个意义找到了没有呢?似乎并没有找到,但是我们最后发现,这些精神生活领域本身就很有意义,我们因为寻找意义形成了这样一些领域,而这些领域本身就为人生提供了精神意义。所以,情况似乎是这样,寻找意义本身就使我们的人生有了意义。
关于教育的目标,我就讲到这里。总的来说,我认为教育应该远离功利和实用,贯彻人文精神,教育的目标应该是培养健康、善良的生命,活泼、智慧的头脑,丰富、高贵的灵魂,如果这样,我们的教育就真正成功了。
一、教育机构的使命
上面我从人文精神的角度讲了教育的目标,就是要把人身上那些最宝贵的价值实现出来。事实上,人身上这些最宝贵的东西,包括人的智力品质和心灵品质,在一定意义上都是人性中固有的。每一个人,从他出生以后,这些东西都已经以萌芽状态存在于他的身上了,有了合适的环境,它们就会生长。所以,我特别赞成卢梭提出的一个观点,就是教育即生长。教育不是强行把一些能力从外面放到人这个容器里面去,这些能力在人性中本来就已经存在了,教育只是提供一个良好的环境,让它们正常地生长。
我完全相信教育就是生长,这一点我在我女儿身上看得特别清楚。我女儿现在七岁,她四岁认字,五岁能看书,那时候还没有上学,这个过程我觉得特别有意思。每天晚上,她妈妈给她读一点诸如格林童话那样的经典童话书籍,她非常爱听。有一天,她问妈妈:书上都是字,故事在哪里?(笑声)我们没法跟她解释清楚。后来她逐渐识了一点字,识字的过程非常自然,她有时候看光盘,就会跟着声音看字幕,有时候妈妈带她出去,她就会问妈妈招牌上是什么字,这样一来她逐渐地、零零星星地认识了一些字。后来有一回,妈妈晚上给她念了一段故事,第二天发现她自己拿着故事书在念,其实大部分字她还不认识,但她养成了这个习惯,妈妈读的故事她第二天就自己去看,这样认识的字越来越多。有一天,她对妈妈说:妈妈,你不要给我念了,你念了我再读就没有意思了。你看,认字这个过程,需要我们去强迫她吗?根本不需要!其实每个孩子都有这样一种能力,但是如果你强迫他,他就会反感。通过这个事例,我真的看到人的很多能力是天生的,教育只是给它环境让它生长出来。
对于卢梭提出的教育就是生长的观点,杜威做了进一步的阐发,他说:这意味着生长本身就是目的,并不是在生长的前头另外还有一个目的,比如说将来适应社会、谋求职业、做出成就之类。我觉得杜威讲得非常到位。那些谋职之类的东西当然不是不要,但它们不是生长的目的,只要你生长得好,成为一个优秀的人,那些东西自然能够解决。所以,我们不应该用狭隘的功利尺度来衡量教育。用什么尺度衡量教育呢?应该用人性的尺度,看教育是否使学生的天性和与生俱来的能力得到了健康生长,包括同情心、好奇心、思考和感受的能力等等。换一种说法,也可以说是人生的尺度,教育应该为幸福而有意义的人生打下良好的基础。怎样才算打好这个基础呢?非常简单,就是看受教育者现在的生活是不是幸福而有意义。用生长的眼光看,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自身的价值,每个阶段的价值都应该得到实现。有一种流行的错误观点,就是把学生时代仅仅看作人生的一个准备阶段,它的全部价值似乎只是为将来走上社会做准备。我们今天的教育基本上是在这个错误观点的支配之下,以未来的名义无情地剥夺孩子们的童年和青春。卢梭说:为了某个不确定的未来而剥夺现在,这种做法是残酷的。依我看,这种做法其实也剥夺了未来,一个人在童年和青年时代过得不幸福,他的那个不确定的未来就凶多吉少了。另外,我觉得还应该用精神的尺度来衡量教育,大学要培养的是优秀的头脑和灵魂,在这个意义上就是精神贵族,不只是所谓有用人材,有知识的打工者。大学大学,大人之学,什么是“大人”?就是精神高贵的人,精神贵族。当然,我们也应该用社会的尺度衡量教育,但这个社会尺度应该是广阔的而不是狭隘的。罗素说:由本性优秀的男女组成的社会肯定是一个好社会。如果社会的成员都受过真正良好的教育,他们的本性和能力都得到健康的生长,那么,他们互相之间就必定能够较好地理解和欣赏,在这样一个社会里,人的高级属性就能够最大限度地得到尊重和发扬。相反,如果在学校里只是学一点知识和技能,学生一心想的是谋一个好职业,精神上贫乏而狭隘,那么,在他们走上社会之后,人与人之间就只有低水平的竞争,由这样的人组成的当然不是一个好社会。
从教育就是生长的观点看,教育机构和教育者的使命是什么?就是为生长提供最好的环境。所谓最好的环境,我认为有两个方面,一个是自由,一个是好老师。用植物的生长比方,自由就是充足的阳光水分,教师就是园丁。
如果说内在禀赋的生长是内在自由的拓展,那么,教育就是要为这个生长提供外在的自由。外在自由的第一个含义是自由时间。在希腊文中,学校一词的意思就是闲暇。在希腊人看来,到学校上学就意味着从日常事务中摆脱出来,有充裕的闲暇,可以无所事事地体验和沉思了,正是在这样的无所事事之中,人的心智能力得到了生长。这次在成都,我发现成都人的日子过得很悠闲,闲暇时间很多,看来成都人的教育状况非常好。(笑声,掌声)不过搓麻将还是太多了一些,如果能匀一点时间给自己的头脑和灵魂就更好了。卢梭有一个谬论:最重要的教育原则是不要爱惜时间,要浪费时间。不过,他有他的道理,他说:误用光阴比虚掷光阴损失更大,教育错了的儿童比未受教育的儿童离智慧更远。今天我们许多家长和老师惟恐孩子虚度光阴,驱迫他们做无穷的作业,不给他们留出一点儿玩耍的时间,自以为这就是尽了做家长和老师的责任。卢梭会问你:什么叫虚度?快乐不算什么吗?整天跑跑跳跳不算什么吗?如果满足天性的要求就算虚度,那就让他们虚度好了。仔细想一想,卢梭多么有道理,我们今日的所作所为其实正是在逼迫孩子们误用光阴。外在自由还有一个含义,就是思想和言论的自由,在学校里就是学术自由,学校要为学生的独立思考和自主学习提供一个宽松、宽容的环境。
最好的环境的另一个方面是好的教师。事实上,在学校里,教师构成了学生学习的最重要的环境。大学教育的核心问题是要有一批心灵崇高、头脑活跃的学者,通过他们去影响学生。林语堂曾经说,在牛津和剑桥,那些教授们是怎么教学生的?他们把学生叫来,一边抽着烟斗,一边天南海北地聊,学生被他们的烟和谈话熏着,就这么熏陶出来了。(笑声)教师当然要传授知识,但是更重要的是他们本身素质所形成的一种氛围,这种氛围对学生有更本质的影响。好学生不是训出来的,而是熏出来的。什么叫好学校?一个大学有一批好教师,就是好大学,一个学科有一两个好教师,就是好专业。现在大家都说要创办一流大学,据我看,所谓一流大学就是有一流的教师,有好的体制把一流的教师吸引来,让他们充分发挥作用。你只是圈大地盘,盖大校舍,算什么一流大学!什么是名校?就是有一个懂教育、具慧眼的名校长,凝聚了—批人品和学问都好的名教授,带出了真正优秀的学生。比如说,人们津津乐道的蔡元培时期的北大,吴宓领导的清华国学院,好就好在这里。你只是靠名校的招牌录取考分高的学生,你的体制却是压制和排斥品学皆好的教师,让一些平庸功利之徒在那里折腾,算什么名校!素质好的学生到了你那里,也会被败坏,或者愤而退学。
总之,大学能够为学生提供的最好的东西,一个是自由宽松的环境,一个是品学皆优的教师,有了这两样东西,就不愁培养不出优秀的人才。优秀的人才是生长成的,不是训练成的。教育应该为生长提供充足的阳光,如果做不到呢,最低限度是不要挡住阳光。一个好的学生对于坏的教育可以说的话,就是哲学家狄欧根尼对亚历山大大帝说的那句话:“不要挡住我的阳光。”(笑声)
二、今日教育的问题
用人文精神的眼光来衡量,我认为今日的教育有三大弊病。第一个是急功近利,市场支配大学教育,所谓“与市场接轨”,大学成了职业培训场。怀特海说:在古代的学园里,哲学家们向弟子传授的是智慧,而在今天的大学里,卑微的目的是教授各种科目,这标志着教育的失败。这么来看,我们今天的教育就更失败了,因为我们的目的更加卑微,只是升学、就业甚至金钱。
当然,急功近利不只是教育的问题,而是整个社会的问题。现在人们都非常渴望成功,而所谓的成功又无非是多多地挣钱,非常狭隘,也非常浮躁。一个人可以为自己树立很多目标,但是我认为,第一目标应该是优秀,成功只是其次的目标,应该把成功看成是优秀的副产品。首先要让自己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成了优秀的人,你可能成功,也可能在社会的意义上不太成功,但是不管怎么样,你的人生是有意义的。如果你是一个平庸的人,你最多只能得到渺小的成功,因为你始终只是在混日子,最多只是混得好一些罢了。平庸者只有职业,优秀者才有事业,一切伟大的成功者必定是优秀者。所以,你们一定要以优秀为目标,不要去在乎那些小成功,有大成功在等着你们。(掌声)
今日教育的第二个弊病是应试教育。对于应试教育的害处,大家谈论得很多了,素质教育的口号也喊了很久了,事实却是应试教育愈演愈烈,原因在哪里呢?我认为在高考,只要高考制度没有根本改变,素质教育就是一句空话。问题是高考的成绩不但决定了学生的命运,而且决定了学校、校长、教师的命运,就像教师们所说的:我们是挂在应试列车上的一节车厢,工资、奖金、职称、学校排名都与高考成绩挂钩。因此,必然的结果是,不应试就无法生存。
怀特海真是一位大教育家,在教育问题上有许多真知灼见,他早就指出:统一考试是灾难性的,必然会使所有被迫参加这种考试的学校包括校长和教员都受到束缚。他说的统一考试,是指那种考题不是由学生自己的老师设计,而是由某个机构设计的考试。西方国家没有全国统一的高考,只有较小范围内的统一考试,对此他也反对。统一考试的问题是统一命题,有标准答案,这就使它只能偏重死记硬背的知识而不是独立思考。统一考试在我们的高考中达到了空前的规模,它的危害也达到了顶点。为了对付高考,老师和学生都把掌握应试技巧看作最重要的事情,把精力放在大量猜题、做题上面,真正的智力教育完全遭到荒废。现在有所谓“高考能校”,对学生实行封闭式管理,像军营一样,学生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九、十点都在做题和背诵,一天学习十四个小时,两周休息一天。前不久我看到报道,辽宁有一所这样的学校,辽中县第一高中,每天上十五小时课,一个女生猝死在课堂上。高中生是最苦的,但初中生、小学生也好不了多少。你看现在的小学生,一年级就背起了沉重的书包,二三年级就有大量家庭作业,做作业做到深夜。面对全民奔高考的逼人形势,许多家长心理上极其紧张,怕孩子跟不上,从小学起就给孩子报各种课外班,什么奥数、英语、语文等等。武汉有一个小学生每个周末上七个班,真是令人发指,上了媒体,其实上三四个班的很普遍。高考的威力甚至影响到幼儿园,有一句话叫做:不能让我们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可是,在我看来,这种态势恰恰一开始就已经是输局了。我们逼迫孩子们从幼儿园开始就投入可怕的竞争,从小学到大学一路走过去,为了拿到那张最后的文凭,不知道要经受多少作业和考试的折磨,为了如此渺小的一个目标牺牲了宝贵的童年和青春,这简直是全国性的野蛮和疯狂。我不禁要问:这还是教育吗?教育究竟要干什么?
我们现在的高考制度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学苏联的产物,文革后恢复,一开始还不是这个样子的。现在成这个样子,原因很复杂,与现行教育体制的其他弊端有密切联系。我本人认为,唯一的出路是扩大高校的自主招生,最后的目标则是废除高考。有人担忧,现在教育腐败这么严重,如果让高校完全自主招生,岂不会加重腐败,加剧不公平。我的看法是,自主招生必须置于法律的监督下,做到程序合理和透明,而对自主招生中可能出现的营私舞弊行为,也完全可以用法律来对付。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让这个高考制度继续摧残一代又一代孩子的身心健康了,且不说它与现在的腐败脱不了干系,事实上它滋生了一整个靠高考牟利的腐败产业,即使废除了它会出现一些新的腐败,只要能制止今日这种全国性的野蛮和疯狂,我认为也是完全值得的。
今日教育的第三个弊病是腐败。腐败的根源,我认为主要是两个,一个是管理体制的高度行政化、官本位化,另一个是公益事业的产业化,把公立学校变成了盈利工具。在这个社会转型时期,无论哪个领域,只要权力与市场联手,就必然产生腐败。关于这个问题,我不准备多谈。我只想强调,教育腐败是最可怕、也是最可恨的。教育直接关系到人的头脑和灵魂,原本是最需要人文精神的领域,现在竟然成了最没有人文精神的领域。老百姓最痛恨的腐败,一个是医疗腐败,一个就是教育腐败。在一切文明国家和时代,大学都是抵御社会腐败的堡垒,如果大学也腐败了,就真没有希望了。
我就讲到这里,有冒犯之处,请批评。
问:您很强调要做守望者,您认为知识分子的最高使命就是做一个守望者吗?您认为您是一个合格的守望者吗?
答:我不认为做守望者就是知识分子的最高使命,但我认为这是知识分子不可缺少的使命,当然不是唯一使命。知识分子完全可以投入时代潮流,但你必须有跳出来的时候,有与这个时代潮流保持一段距离审察它的时候,没有距离是无法审察的。站在什么立场上审察?就是站在人类基本精神价值的立场上,看时代潮流是否偏离了这些基本价值。我说的守望者是这个意思。至于我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守望者,我觉得我自己很难做这个评价,但我一直在要求自己这样做。
问:您说过性遵循的是快乐原则,与道德无关。我同意前一句,不同意后一句。您怎么看?
答:作为一种生理行为,性的确是与道德无关的,我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的。但是,实际的性行为总是发生在具体的人之间,会带进人与人之间的其他关系,这就可能涉及道德的问题。譬如说,你并不爱一个女孩,但为了使她愿意与你发生性关系,就谎称爱她,这就是不道德。在这里,不道德的不是性行为本身,而是欺骗行为。
问:和九十年代以前相比,现在这一代青年普遍缺乏社会责任心,您认为原因何在?
答:我想原因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中国社会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化,变化主要是两个,一个是八九事件的前车之鉴,政治上控制得比较严一点,一个是九十年代以来市场化的全面推进,这可能是更重要的变化。但是,我相信,青年毕竟是青年,终归是有热血、有理想的,是关心国家前途和人生意义的,这个没有变,今天的场面就是证明。
问:学术著作往往艰涩难读,而您的著作都比较通俗易读,您是有意这样做的吗?
答:其实我现在的许多作品不能算学术著作,虽然也许可以算哲学著作。哲学著作和学术著作是两回事,哲学史上绝大多数名著都不是学术著作,而现在哲学界的许多学术著作没有多少哲学含量。即使是学术著作,我主张也应该尽量写得让人能够读懂,这在多数情况下是可以做到的。当然,有一些非常专业的东西,不是行内的专家就不可能懂,那么我很欣赏霍金的做法,他把自己的宇宙学研究成果用比较通俗的语言重述一遍,使一般读者至少能够大致地了解。
问:您如何看待这个时代人文精神的失落?
答:我觉得人文精神不是现在才失落的,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就比较缺乏,这个我已经谈过了,就是我们一贯不太重视精神本身的价值。现在的新问题是无序的市场经济,但是我寄希望于市场经济的发展,能够逐步形成秩序,推动法治社会的建立和完善。我相信,人文精神与法治社会之间存在着互相促进的关系。
问:您主张要有比较高的阅读标准,请您推荐几本书。
答:我推荐不了。真正爱读书的人都知道,读什么书必须自己来选择,个人差异非常大。共同的是要有高标准,读精神含量、知识含量高的书,不要读平庸的书。如果读不进好书,只读平庸的书,我只有一个解释,就是这个人太平庸了。我们不要做平庸的人。起点高才走得远。
付子堂(主持人,西南政法大学教授、副校长):尊敬的各位老师、各位同学晚上好。新学期新气象,今天我们在这里举行隆重的仪式聘请我国著名学者周国平教授为我校教授,并由周国平老师开展本学期第一次的金开名家讲坛。周老师的作品以其文采和哲思赢得了无数读者的青睐,无论是青年还是老年都可从他的著作中收获智慧和超然。很多大学流传着这样一句话:男生不可不读王小波,女生不可不读周国平。但这句话是不全面的,现在我们的男生都在读周国平。总而言之,周老师能成为我们西南政法大学的教授是我们西南政法大学广大师生的荣幸!(热烈掌声)根据我校传统的做法,先由周老师进行主讲,然后再由各位嘉宾进行评论。当然,按照我们的坛规,尽量少一些吹捧,多一些批判。如果各位嘉宾的话有不当之处还请周老师体谅。周老师演讲的题目是:《人文精神与教育》。下面有请周老师。
周国平:很荣幸我能成为西南政法大学的教授,从今天开始我们是一家人了。这件事情对我来说感到有点突然,有点像做梦似的。我昨天给重庆市委“三峡大讲坛”做了一堂讲座,没想到今天就成为了西南政法大学的教授。陈金全老师是我的北大同学,一个月以前就已经跟我谈这件事情,我也很乐意。我为什么愿意受聘于西南政法大学呢?有两个原因。第一,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读书和写作,我觉得安安静静地读书、写书,这样的日子是非常美好的,我不喜欢外界来打扰我的独立的研究、思考和写作。这次西南政法大学很尊重我的意愿,很尊重我学术上的独立自主状态,我完全可以按照我自己的方式来工作。我非常感谢西南政法大学对我的这种开明的态度。第二,我很愿意和年轻人在一起。我一直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在那里工作期间很特别的一点,就是始终没有机会和年轻学生来往。我记得英国哲学家怀特海说过一句话:大学是什么?大学就是在老年人的智慧和年轻人的热情之间搭起的一座桥梁。西南政法大学为我这样的老年人——虽然我不愿承认(台下大笑)——和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搭起了一座桥梁。今天看到同学们的这种热情我很感动,所以我会经常来西南政法大学和大家座谈,也可能会担任一点课程。今天我讲的题目是《人文精神与教育》。
陈金全:各位同学,我算不上点评,我这人缺乏批判精神,我介绍一下情况。周老师能成为西政的教授我既感到高兴也感到很突然。因为市委汪洋书记请他来作讲座,我跟学校汇报了,人事处态度积极力主引进周老师,所以三天就成功了,姚荣茂处长起了很大的作用。周国平和我1962年考入北大哲学系,我们哲学系哲学专业共两个班50个人再加心理学专业10人。他是我们当中最年轻的,但是作品最多,名声最大。他上大学时就是班上最爱逃课的一个,经常看自己的书,晚上熄灯后还看书,所以有时候还跟同学们闹点“小摩擦”。有一次我在北大书店买书,有几个书商在那议论谁的书最好卖,他们认为周国平的书最好卖。九十年代中期我接触周国平的散文,感到很有意思,他把哲学讲活了。
曾凡跃:我觉得好久都没听过这么精彩的讲座了,心里很震撼。周老师的演讲有一种诚然、超然的精神,一种自由的品格。我围绕今天周老师演讲的题目简单地提几个问题。讲大学变成了制造人才的工厂,从人文精神来看这肯定是有问题的,但也是近代教育的功劳,相对于古代私塾来讲是一个进步,大学的目标应该还有“为社会服务”。现在的学校是否应成为古代的书院?古希腊时期的学院是否应成为现在学校的目标?学校应不应该成为游戏场所?我认为学校纯粹建成人文精神的乐园是不可取的,这是外在强加的。为什么说是强加的呢?这涉及对“人文精神”的理解。“人文”是西方的“人文”还是东方的“人文”?按照后现代主义的理解,柏拉图主义、本质主义都是应该否定的,所以我们应按哪种人文精神来塑造这本身就是麻烦事。有没有“人文精神”,我想这是问题之所在,我们所称的“人文精神”可能是一种假象。“人文精神”需要重估,大学要发起对“人文精神”的批判从而建构一个新的人文精神。那么新的人文精神是什么?我想就这个问题请教周先生。
张永和:听了讲座,我觉得真正的哲学家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今天周老师讲述过程中我也产生了一定的疑虑,这疑虑与教育本身不太有关。人文主义最早还是文艺复兴时期由神性走向人性的过程中产生的。今天我非常有幸求教于周国平老师:就是到现代人走出神性以后,我觉得人自大了以至于我们对我们身边的很多生命现象都很忽略,我们没有将它们当作平等的生命现象来思考它,现在所反复发生的虐待动物的事件是值得我们思考的。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人与动物的区别,周老师刚才谈到了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同情心,而这种同情是人的本能。如果说到人与动物的本能,我在想动物是否也有同情心。霍布斯说过:人与人的关系是狼与狼的关系。我觉得狼与狼之间的关系是很美好的关系,狼的义务感是不亚于人的,我有时候想象狼生气的时候它们会不会说你们连人都不如。还有周老师讲人的意义是高于生存的体验,我看过一些关于动物的书,书中讲动物的心理活动不亚于人,如猩猩在群中称霸时,它们追求一些高于生存的目标。所以我想问“人文精神”能否从动物中脱离出来?世界上一切生物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徐昕:我从非专业人士的角度谈点感想。关于人文精神,周先生对此表达得不十分清楚,但从演讲可以概括出三点:尊重生命的价值、尊重头脑的价值、尊重灵魂的价值,分别对应着人性、理性、超越性。大概这就是他所谓的人文精神。我有些疑惑,符合上述要素的就有人文精神吗?许多文人都是这么做的,但为什么中国的文人容易成为伪君子呢?人文精神是中国近十几年来一个热门、时尚以及用滥的词汇,大家的讨论往往流于空洞和表层,今天的演讲也有这种倾向。关于哲学,周先生提倡人追求精神生活,劝人向善,但恕我直言,这些表达很有些常识化,并没有多么深刻的哲学思考。如果这也叫哲学,那么哲学的门槛太低了。当代中国出了几位哲学家呢?有人说没有,有人说只有三个半。实际上,我一直是把周先生定位于一位著名作家,而不是哲学家。和物质相比,周先生更看重精神性品格,认为精神生活比物质生活具有更高的价值。但他过于强调了精神的一面。关于物质和精神,一定需要分出主次吗?以追求物质为目标,少些精神信仰,难道就缺乏人文精神吗?甚至还可以追问,为什么一定要追求人生意义,一定要活得高尚、伟大或者永恒呢?我认为,价值多元应当成为人文精神的一个基本要素。周先生强调尊重人的生命,强调人与动物的区别,是否意味着人类中心主义呢?实际上,人和动物的区别是一个千古难题,说区别在于灵魂可能没有错,但灵魂是什么?这词解释起来似乎要比说清楚人和动物的区别还要更复杂。周先生讨论人文精神与教育还贯彻了另一条线索,即中西文化传统的对比,但却过于断然和绝对地区分中西文化传统的不同。我感到疑惑,按照周先生的讲述,西方文化传统是显然优于中国的,而人文精神也来自西方的精神文化传统。那么,我想追问的是,中国是否有人文精神的传统呢?中西文化传统真的是一个重物质、一个重精神吗?西方文化传统没有实用性吗?在承认文化进步的基础上,我认为应当考虑一下文化相对主义的观点,凡文化皆有价值,文化无优劣,正如不能说英语优于汉语。关于功利。周先生指出,好奇心是神圣的,而功利心是它的敌人。我认为,好奇心与功利心的关系并非如此。功利心并不可耻,它是人极其正常的心理,利益优先的、世俗的功利主义态度虽然不超越,但完全符合自然法则,也不会阻碍科学发展。甚至当今科学、经济、社会活动基本上源于功利心的驱动,都是基于追求收益最大化的经济逻辑组织起来的。周先生举例说,毕达哥拉斯发现了勾股定理后杀一百头牛大加庆祝,而这一定理当时没有任何实用性。我想,效用的含义应当这样理解,它既包括当期效用也包括预期效用,既包括物质效用也包括精神效用。这一定理的发现对毕达哥拉斯而言就是一种精神收益,为精神收益而行动,也是功利。
张培田:对周老师我是久仰大名,今天的讲座对我的启迪很大。按照金开的传统,需要提点问题。周先生哲学思维局限在“人文主义”,实际在哲学发展史上,对人文的关注已大大地超越了。罗素有过论述:人类太关注人本身,有局限,会出问题的。还有,人从本质上讲是动物,他还有兽性的一面,在不同条件下,人性与兽性会转化,这一点有很多实例。所以对“人文主义”的关注中少了对人的兽性的研究,这也是有问题的。
周国平:提出的问题很多啊,我十分欣赏西政这种坦率批评的学术气氛。实际上我今天作的不是一个严格学术性的讲座,而是思想交流,若是学术探讨我就不讲这个题目了。我是针对当前教育与社会中存在的问题,找一个角度进行思考,“人文精神”成了我的一个武器,我要用它来对付现存的问题。人文精神到底是什么含义,现在各有各的说法,最早出现在九十年代初,那时谈“人文精神”是针对知识分子边缘化的问题。我谈的是我的理解。我承认我所理解的人文精神是从古希腊开始的,而狭义的“人文主义”是从文艺复兴开始的。关于中西对比问题,我认为西方有一个尊重精神价值的牢固传统,而这个传统在中国是缺失的,我对中国传统的这个方面确实评价不高。如果说人性分成生物性、社会性、精神性这几个层次,那么,西方从古希腊开始非常强调两头,一方面是肯定人的生命本能,另一方面是肯定人的精神追求,生物性与精神性这两头都很强大,这两头的作用所产生的社会性是一个非常好的社会性,这种社会性给生命本能和精神追求都提供了充分的自由。儒家文化既压抑生命本能,又压抑精神自由,只留中间这一块,我觉得这样的社会性是较差的社会性。
我愿意承认我不是一个哲学家,不但我,而且恐怕当代中国没有一个人能够放进哲学史里。徐先生认为我谈得空泛,都是一些常识,这我也承认。但是,我觉得可悲的是很多常识的东西在我们这个时代被忘记了,当今的教育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在我的概念中,哲学不是纯学术,它应该是生活方式和智慧。大家去看古希腊哲学家的著作,可能很多会被认为是常识性的东西。柏拉图给叙拉古僭主上哲学课,这位僭主评论他的哲学是无聊老人对无知青年的谈话。我们往往喜欢标新立异,弄出一些违背常识的东西,这时候哲学的使命就是提醒我们回到常识。
我今天强调的是精神的东西,但我并不否认物质东西的作用,我也不否认人文精神包含着对生物性需要的尊重,比如我指出同情心是以利己心为基础的,没有利己心怎样去推己及人,对利己心不能做道德上的批判,既然是本能就是有道理的。我不否认人的动物性,但是我认为不能停留在动物性,人的更高级方面还是精神性。如果要否认这一点,我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因为没有最基本的讨论基础。刚才好几位为动物辩护,我承认我对动物没有研究,可能一些高级的动物也有令人尊敬的品质,但是不能走极端地认为人不如动物。的确有的人不如动物,但在总体上人还是高于动物的。
刚才曾老师提了一个问题,认为按照我的观点,学校会成游戏场所。极端的推断会是这样,但我没有那么极端。不过,我仍想强调,学校在一定意义上应该成为游戏场,尤其是小学,大学也应包含这样的成分。游戏的本质是不为功利只为兴趣做事,我坚持认为,学习应该是这样的,至少学习的最佳状态应该是这样的。
我今天讲的主要还是针对现在教育所存在的问题,现在教育的问题已经很严重了,我想我这样偏激一点讲也不一定有多大效果。就讲这么多吧。